幸运的是，虽然光线没有刚开始那么强烈，但蜘蛛对光还是有畏惧的。

它们有些慌不择路地乱爬，有一只差点爬上了冯巩义的裤脚——把他吓得狂吼一声：“滚开！”

这可能就是他最man的时刻了。

但蜘蛛：并不是很能听懂人话呢亲。

最后还是苏幕弛看不太下去，出手帮了他一把。

幸而在车门关闭前，危险的蜘蛛们都被驱逐了下去。

“吱嘎”一声，车门一节一节，卡顿地想要关闭，这时，李江南眼尖地捕捉到了什么。

一只体型较小的蜘蛛，并没有随着大部队走开，只是安安静静待在快要关闭的车门缝隙中，细小滚圆的单眼看着她，闪烁着李江南看不懂的光芒。

她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挡住后方人的视线。

那只蜘蛛却突然站了起来。细长伶仃的后腿支撑着它的身体，两只前脚在空气中胡乱挥舞着，像一个诡异疯癫的精神病者。

李江南只能来得及看见它腹部的暗红色半个倒V型沙漏标志，就听轻微的“啪叽”声，侧门处的橡胶沾上了挤成肉酱蜘蛛的血肉和□□。

她脑子里一嗡，浮现出了什么。

车内的灯光乍然间又亮起来，把李江南闪得眼前一晃，不由抬起手挡住了眼睛。

真的不能去投诉这个鬼车吗。

而她脑海里的画面逐渐清晰。

从前有一个安静祥和的小村子，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虽然远离人世，却也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

然而天灾是不可预料的，毁灭性的地震降临了这片大地，将人们的哭喊扼杀在摇篮里。

世外桃源，却变成了困死村民们的囚牢，一丝的绝望也传不到外界，只能幽灵般回荡在废墟中。

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他逃出了充满着死亡的村子，跌跌绊绊来到了从未接触过的外界。

外界很好。繁华的都市，智能的机器，衣装革履的人们。他们谈论着日常琐事，吐槽着工作生活。

但他们都不知道，有一个村子，有一个男孩充满着信仰的村子，无声地崩塌了。

男孩的心，已经随着村子的毁灭，永远沉沦在了那片焦土。

但他也要生活。没有人关心一个孤僻的流浪孩子，正如没有人知道他心底隐藏的、日益癫狂的愤恨与哀伤。

他慢慢长大了，也会很正常地和人打招呼，就像在社会中成长的普通孩子一样。

但关上房门，他的脑子里就只有幼时落魄的自己。

那个和平安稳的小村子，只会有那个幼年孩子记得它的存在。

而现在，他对村子的记忆也已经模糊，他感觉到恐慌。

如果连他都不记得了，那片曾经祥和之地就会彻底被遗忘，而遗忘，是最残忍地抹杀所有的存在。

那他又该是谁呢。

于是他疯狂地想要找回曾经的自己，甚至将自己的腿骨挖了出来，企图能变回那个弱小孤僻、又满怀心事的孩子。

但他已经是大人了，每天最要考虑的只能是柴米油盐。

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幼年的自己，并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

这样的话，这份无法抒怀的情结就能一直延续下去，

这样的话，自己就不必再承担一个村子的存在，不必再害怕沉重的责任。

永远永远。

一个男孩的回忆，很沉重，但也不过刹那，就像他的人生矛盾，困囿在悲惨过去，又不得不迈向残酷的未来。

李江南眨了眨眼睛，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晃了个神。

她突然转头，大步流星走向后排，在冯巩义惊恐的眼神中，“刷啦”一下撕开了一号腹部的衣服。

冯巩义颤抖地指着她，不可置信道：“你……耍流氓！”

李江南没好气道：“我耍你大爷。”

一号没有动作，好像除了心口的照片，没有能让他在意一丝一毫的事物。

而裸露的皮肤上，是一块看起来人为的、已经暗沉下来的、曾经像用滚烫的铁夹烙下的半个倒V型沙漏。

是他的家人，在逃亡的时候，为了让他记住这份重担，而烙下的吗？

一半的时间终结在了覆灭的时候，而剩下流淌的时间，则需要男孩孤单地用一生来记录。

而这位男孩，一生都在逃亡的路上。

苏幕弛凑近过来，也懂得了什么，看向她：“你获得了线索？”

“对。”李江南爽快道，她明白这个时候要真诚，“刚刚我看见了他的经历，不过依然很难办。”

“因为能开解他的人，刚刚已经被驱逐下去了。”

苏幕弛皱眉：“……刚才那群蜘蛛？”

李江南详细地跟他讲了刚才的回忆。

“我怀疑这个‘蛛丝坟场’就是那个覆灭的村子，曾经死去的人就是那些蜘蛛。”

“目前来看，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心病。除了当年那些村里人，就只有自己可以拯救自己了。”

冯巩义害怕道：“那我们岂不是完不成任务了？”

李江南是个诚实的孩子：“不知道。”

公交车继续颠簸地行进，窗外的景色渐渐被黑夜笼罩，世界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苏幕弛温柔笑着着安慰道：“不要焦虑啊，至少我们还要将二号解决了。”

他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能安抚人们心灵似的，让人不由感觉心情平和。

李江南将手电筒装回包里。风油精已经被她泼完了，车里全都是薄荷的气息。

这样闻起来还挺醒神的。

她将目光转向二号。

二号的浑身上下，只有靴子是疑点，其他正常得像个老老实实的普通犯人。

他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李江南转头对苏幕弛诚恳道：“要不然还是把他的靴子拔下来吧，这样很快。”

苏幕弛愣了一下：“我？”

“你不承认？他可是你的工作范围。”她坦然道。

“我以为你被当成他们的同类，刚才还那么拼命自证，下面也会继续呢。”苏幕弛打趣道。

李江南面无表情道：“你把我当生产队的驴？”

苏幕弛无奈：“好好好，我来。”

不过拔人家靴子这件事毕竟太过粗鲁，他还是换了另一种温和点的方法。

苏幕弛直接徒手将他的皮撕了下来。

啧啧啧，果然是老手，思路那么快。

李江南靠在车杆上，懒散地看着这一切。

其实刚开始的二号就很古怪。

除了那双色彩鲜艳的靴子，整个人都偏向灰色，时间长一品，就会发现，这种灰色像是用铅笔一层层厚涂出来的，很不真实。

不过这也让他更加不显眼，才会让人忽略了这一点。

撕下了二号的外皮，才慢慢露出底色来。他的头发是金色的，如同纯种黄金的质感，带点时尚的挑染，扎成蝎子辫的形状，显得耀眼夺目。

而肤色却是鲜亮的湖蓝，像澄碧的天和海，让人想到电视里的蓝精灵。但他又带着灰蒙蒙无神的眼瞳，色彩对比强烈，让人更觉心惊。

他整个人像是用彩笔涂上颜色一般，配上蜡笔积木靴子，就像一个坐着不动的彩色锡兵。

对应苏幕弛撕下他外皮这件事，他却只是转了转眼珠子，并没有做出什么攻击。

但说实话，上色极喜欢用色彩饱和度较高的，一般都是儿童。

不过这如同机器般准确的均匀度，真的会是孩子吗？

李江南皱了皱眉，觉得无比矛盾。直到她看见苏幕弛走过来，手中变魔术式地变出一张小卡。

苏幕弛对她眨眨眼睛：“到手。借个地说话。”

他是怎么拿到的？魔术师吗？

李江南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以后也要学一门这样的手艺，就可以不用拼命了。

他们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苏幕弛将小卡递过去，李江南看见上面大大地用烫金艺术字体写着“玩具工厂参观证。”

反面印着一间布满玩具的昏暗屋子全景，里面布偶、玩具车等应有尽有，看起来还算丰富多彩。

苏幕弛低声说：“我怀疑他要么是员工，要么是老板。”

“为什么不是客人？”李江南问。

“开店的人都知道，这种属于模板，真正的名片还没有做出来。”

好吧，李江南只是个孤苦的打工人，对此毫无经验。

“不过，就看这种规格，我看他在这个玩具工厂地位应该比较高。”苏幕弛摁了摁小卡的角，垂目说道。

李江南握着小卡，坚硬的边缘抵住她的手心：“我记得下一站就是玩具工厂。”

苏幕弛挑眉笑道：“那就翘首以待吧。”

“下一站‘玩具工厂’，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下车的准备。”

二人沉默无言了一段时间。

毕竟他们连暂时的队友都说不上，只是两个夜里行走的倒霉蛋。

还是苏幕弛先开口：“我们错过了一号逃犯的下车时间。”

李江南竟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她瞥了一眼苏幕弛：“你认为我是他们同类，是个逃犯？你想让我下车？”

下车是不可能下车的，每个车站危机四伏，她是脑子瓦特了才会下车。

苏幕弛摇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广播中说，‘帮助两名逃犯逃离狱警’。它明确指出了车上有‘两名’逃犯。”

“车上我们认为有逃犯是他们。而现在，你又像他们的同类。”

“所以，那两名逃犯，和你，会不会不是真正的‘逃犯’呢？”

苏幕弛勾起一抹笑，侧着头，观察着李江南的神色。耳坠上的流苏落到肩上，给他添了点缱绻的意味。

李江南神色却不变，垂着眼睛看着他：“可能吧。”

“玩具工厂到了，请乘客有序下车。”

这次的灯光却没有变暗，能清晰看见，失了部分滑索的车门，一点点打开。

露出外面的景色。

一群穿着各色各样的娃娃推挤着立在站台上，眼神清透而无神，却发出银铃般的“咯咯”声，在夜里尤为诡异。而她们后面，是眼睛乱瞟的奇形怪状玩具车、伸垂着舌头的阴森布偶……

车门的声音很大，它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在阴冷的夜里，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