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澜回家时，沈节并不在家中。

小厮说大爷今日加值，说要晚些回来。

国子监典籍看管皇室藏书，晨起开门，昏前上钥，余下时间保养修复书籍，是最清闲不过的京官，能有什么加值。

洛云澜虽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径自去了合芳院，去看她的一双女儿去了。

她到时，欢儿和若儿一个刚吃了奶，一个刚吃完晚饭，姐妹两个正“咿咿呀呀”的，开心的在床上玩拨浪鼓。

心有侧身坐在床边，看管着两个小主别从床上掉下去。

见洛云澜回来，心有站起身，让出了床边位置，便开始交代这一天，两位小主的日常。

欢姐儿吃了多少饭，若姐儿喝了多少奶，今日都带两个孩子去了哪里玩，发生了什么事。

洛云澜怀里抱着大姐欢儿，另一只手摸着还不会走，趴在床上仰头看她的小妹若儿。

她静静听着心有说着女儿们的日常，听着听着却听出了神。

心有说得认真，并未注意到洛云澜的情绪。

灵犀在一旁小声叫她别说了，没看见小姐哭了。

心有这才止了话，屋里便极静了起来，只剩下两个孩子“咿咿呀呀”的童音。

洛云澜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哭了，小欢儿好奇的去摸母亲脸上的泪珠，结果那眼泪划的太快，她没摸着，小手指就顺着泪痕湿印往下追去。

“娘亲不开心，哭。”

还不到三岁的小欢儿虽然并不知娘亲为什么哭，但知道娘亲一定是不开心，因为她不开心时也会哭。

洛云澜不想让孩子看到自己这样，忙抹了眼角的泪，露出一抹极灿烂的笑。

她起身托住欢儿的腋下，将她举高高。

小欢儿最喜欢举高高，她被举得老高又放下，如此反复被逗得咯咯直笑。

洛云澜见到女儿笑，她便也跟着笑。

小欢儿搂着母亲的脖颈，趴在母亲的怀里，奶声奶气的说：“娘亲开心，笑。”

心有和灵犀站在一旁，见到如此母女温馨的场景，不禁感动的湿润了眼眶，也一并将白日里所有的不开心暂时忘却。

沈节莫名其妙的加值，让洛云澜暂时不用考虑面对他，洛云澜就在合芳院多陪陪孩子。

一更时分，欢姐儿和若姐儿已经被洛云澜哄睡。

灵犀推门进来，洛云澜以为是沈节回来了，哪知灵犀说是二房大夫人张氏要见她。

张曼湘深夜到访，洛云澜大抵也能猜到一二。

果然是为了她和沈节和离这事。

张氏旁敲侧击的想要探洛云澜，是真想要和沈节和离，还是只是装装样子，闹性子。

洛云澜一眼就看透了她此来的目的，也不和她兜圈子，直接告诉了她。

“我是认真的，没开玩笑。”

洛云澜不是个爱使小性闹脾气，没事就把和离挂在嘴边上的人。

她既说了，就是真这么想了。

张曼湘心头一紧，脸色也跟着变得不好看了。

她不想让洛云澜离开沈家，即便明知她的脾气，劝她也是徒劳，可还想要再劝劝。

洛云澜直接堵了她的话。

“我意已决，弟妹不必再劝我，至于我借给弟妹的一千两银子，我暂时用不上，等需要用时，我再与弟妹说，就先留在你那吧。”

洛云澜三言两语就解了张曼湘最大的担忧。

当初因为洛云澜体弱，不宜过度操劳，所以沈家一直都是二房张氏执掌中馈。

可沈家是个没落贵族，门面上顶着个伯爵府的爵位，可实际内里过得日子，连五品小官家都不如。

张氏掌家这些年，苦撑着伯爵府的脸面，将自己的嫁妆都坦补了进去，可还是入不敷出。

去年除夕操办，府里账上一分都拿不出来，张氏无法，只能厚着脸皮找洛云澜借。

洛云澜其实早就看出了沈家的落败，所以才称体弱推了这烫手山芋，如此她又怎会不知张氏处境艰难。

那时她刚从南边进了一批上好的寿材，铺上没余钱，便从她嫁妆里取了一千两借给她。

当时与她说是不急还得，她何时有了还她就行，反正都是一家人。

可一年光景不到，洛云澜突然要和沈节和离，眼看就不再是一家人，张氏怎会不担忧洛云澜找她讨要这笔银子。

结果洛云澜并未打算急要这一千两，张氏听了略微松了一口气。

可洛云澜真和沈节和离那日，她是要从沈家带走嫁妆的。

当年洛云澜嫁进来，嫁妆都是一样样登记造册的，那一千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若洛云澜离开沈府时，没能带走足够的嫁妆离开，全府上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就成了私吞嫂嫂嫁妆的坏人。

那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名声，岂不就要毁于一旦。

张氏思绪百转千回，并未因洛云澜不用她还银子而感到半点开心，反而是更加惆怅了。

洛云澜看出了张氏的担忧。

她说：“弟妹不必忧虑我嫁妆的事，这些年我攒了不少体己，待我离府那日将体己添补进嫁妆的亏空里，这样就没人知道弟妹借了我嫁妆这事了。”

张氏听了眼睛一亮，这果然是个好办法，可高兴之余又开始疑惑洛云澜为何要这么帮她？

三房之争，洛云澜虽从不参与其中，但在环境的熏陶下，她们妯娌之间总是有着一种若近若离的彼此疏离感。

谁也不曾与谁交过心，当初张氏找洛云澜借钱，也全凭她脸皮厚，而洛云澜也的确富足。

她们私下并无过多交情，可她一句都没说，洛云澜就像是她肚子里蛔虫似的，一眼就知她心中担忧，了解她，还愿意帮她。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助，洛云澜自然是有她的条件的。

“我听说沈节看上的那位西京白氏，是二弟妹的远方表妹。”

今晨沈节说他要娶白氏做平妻，洛云澜便让方姨查了下这位西京白氏，不查不知道，一查竟查出了她和张氏的表亲。

提起西京白氏，张氏脸色变得又惊又白。

她承认了白氏的确是她的远房表妹，也承认了沈节看上白氏，这中间有她的牵线搭桥。

“嫂嫂，是兄长一直在暗中挑选人选，三房在我之前介绍了好几个，兄长都没看上，我这才介绍了白氏给兄长认识。”

她急迫解释，“即便我不介绍，兄长也会看上别人，我也是不想让三房钻了空子，才出此下策，嫂嫂，我真的无意与你作对。”

那白氏是张家山路十八弯兜出来的这么个亲戚，张氏怎么也没想到洛云澜会知道的这么快。

还揭了她的底儿。

她顿觉天雷滚滚，刚在头顶消散的乌云，不但又飘回来，还更黑了。

宅门里的斗争，无非就是想尽各种办法，无所不用其极的争夺更多家产。

赵氏推荐白氏，并不是想要和洛云澜作对，她只是想要大房娶一个自己人，多一个和她一起对抗三房的盟友而已。

洛云澜不参与宅斗，不代表她不懂宅斗这些伎俩。

“若没有你的助力，我不会这么快决定和沈节和离，欢姐儿和若姐儿也不会这么快没有娘。”

她望向床上正在恬静熟睡的两个小脑瓜儿，“她们一个不到三岁，一个刚刚一岁，这么小，你说是不是很可怜？”

洛云澜看着孩子的目光很温柔，转而看向张氏的目光却很犀利，犹如藏了一把刀。

张曼湘后背莫名生出一股寒凉，她从没见过这般骇人的洛云澜，果然一涉及到孩子，每个母亲都是会杀人的。

她心虚的说话都有些磕巴。

“嫂…嫂，你放心，你走后我会对欢姐儿和若姐儿视如己出，照顾好她们，决不让她们受半分委屈。”

张氏并不傻，反而还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看出洛云澜那骇人的目光下，并没有对她的恨意，否则也不会与她费这些口舌。

她刚才说欢儿和若儿失去母亲很可怜，必是担忧她和离后，留在沈家的女儿们的处境。

可洛云澜从未打算把一双儿女留在沈家，她从一开始就计划着要带着女儿一起离开。

“我不要你照顾她们，我要你帮我把她们带走。”

张曼湘被洛云澜的想法彻底震惊了，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坐在她对面柔弱女子。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不争不抢，云淡风轻的嫂嫂吗？

“这……怎么可能！”

欢儿和若儿是沈家血脉，大盛律法支持夫妻双方自愿和离，各自婚配，却从无将孩子判给女方这一说。

“你是要我帮你把孩子偷走？”

“那可是犯法的啊！”

张曼湘脑袋上的流苏步摇晃的都缠在了一起，她可不做犯法的勾当。

洛云澜哪想到她会往这上面想。

“你想什么呢，我岂能害我的女儿做黑户。”

听洛云澜这么说，张曼湘稍松了口气，“那你想要怎么做？”

洛云澜觉得现在告诉她为时尚早，反正保管不叫她杀人放火，做犯法的勾当就是了。

她还承诺若助她事成，借她的那一千两银子张氏不用还外，她还另赠她五千两，作为答谢。

“你此话当真？”张氏有些不信她会舍得这么大一笔银子。

可对洛云澜来说，多少钱财也远不及她的一双女儿重要。

洛云澜不但不怨张氏给沈节介绍平妻，还愿意帮她隐瞒借钱和填补嫁妆，且事成之后还有丰厚答谢。

这一步步，洛云澜都算好了，诱着张氏上钩。

张氏果然心一横，答应了。

“好，只要不犯法，我帮你！”

－

沈节下值时已经快二更天了。

皇帝赐镇北王来国子监藏书阁挑选兵书。

镇北王殿下来得晚，选的又久，沈节这九品清闲典籍破天荒的加了个班。

回去的路上，沈节问小厮长丰，“夫人回了没有？”

想起今晨二人的不欢而散，他又去岳父那告状，他真怕她就这么一气之下不再回来了。

得知洛云澜一早就回了家，沈节提了一天的心总算是放下不少。

冷静下来的沈节回想今晨的事便开始后悔，洛云澜是个什么脾气，吃软不吃硬的主，他不该和她硬着来。

他打算回去和洛云澜道歉，好好商量她同意平妻的事。

结果白家的马车忽然从拐角处驶过来，白家丫鬟慌里慌张的从马车里跳下来，跑到沈节的马车前哭道：“姑爷，二小姐她不舒服，您快去瞧瞧吧。”

闻之，马车里的沈节心口一紧，也顾不上回家见洛云澜了，当即让车夫掉转马头，去了西京白家。

这一去就是五日没回家。

沈节被白氏留住是洛云澜授意，故意让张氏叫白氏纠缠住的沈节，不让他回家的。

洛云澜悠闲的靠在软榻上，逗着一双女儿在地上玩闹嬉戏，享受着家里没有沈节的安然与宁静。

这时灵犀进来道：“小姐，方姨来了。”

方槿汐很少来沈家，她来一定是铺子发生了什么大事。

果然，方槿汐此次前来带了笔极大的单子，这笔单子大到她自己不敢做主，要由洛云澜亲自决断才行。

“什么，给前线王军做棺木，一……万口？”

这是什么概念？她这东海寿材铺，就是打母亲成立铺子那日算起，至今也没卖出过一万口棺材啊！

方槿汐说：“是军需司亲自来要的，我一开始以为是骗子，后来见是吴大人，这才信了。”

她将书契递给洛云澜看，上面果然盖了户部和经办大人的印章。

“说是原本接这单子的皇商偷逃税款被抄家了，耽误了不少时日，所以要得急，定金都送过来了。”

“吴大人还说，这只是一批，若做得好，以后都用咱家了，小姐咱们这可是接了一个大活呢。”

东海寿材铺在京城开了近二十年了，接待过不少盛京的达官显贵，但接公差还是第一次。

这等好事，没些门路的连边都沾不着，若非原本供货的皇商犯事被抓，这好事也落不得洛云澜的头上。

可就算那皇商被抓，盛国做棺材的也多如牛毛，洛云澜还是觉得这大馅饼也不该无缘无故落到她头上，总觉有些蹊跷。

所以她亲自见了军需司采买吴大人。

吴大人说，她家棺材铺之所以能入选，是因为户部有个大人用她家棺材时遭了匪，别家棺材一劈就开，结果他家棺材任由斧劈刀砍，楞是纹丝不坏。

正巧前线牺牲的将士回乡路途遥远，也需要个非常结实的棺材护送，免得半路被颠坏。

那大人就推荐了东海寿材铺。

所以他们选她家的棺材，图得就是一个结实。

吴大人说：“洛掌柜，若你不愿，其实我也可再去寻别家，毕竟能做出结实棺材的也不只你一家……”

“别，我愿，我愿意！”

解清楚了事情原委，洛云澜也可放心去接这大馅饼。

她一口应下，决不能让这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也因为太高兴了，她完全没看出来吴大人这招其实是激将法。

这京城附近哪里有什么匪患，又哪里来得那好心的户部大人多管闲事。

分明是上面的贵人点了名要用她家，还不让透露身份。

洛云澜怕吴大人反悔，吴大人还怕这位洛掌柜不接活呢。

反正二人是各揣心思，积极迫切的签下了这份书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