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入洛云澜眼里的人很多,比如经验和技艺都比她老练高超,却只有一只眼的独眼陈工匠,比如隔壁丈夫早逝,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的张阿婆,还有双腿残疾依然坚持出来卖菜养家的刘伯。
他们或身残或命运多舛,可无论老天给他们出多大的难题,他们依然迎风直面,不退缩亦不抱怨。
而这天下苦命之人多如牛毛,坚毅的灵魂在夹缝中生根发芽。
洛云澜敬佩这些并不起眼的普通人,往往越普通越耀眼。
可洛云澜也不能跟定北王说,她看不上堂堂定北王,只入得眼普通百姓,且越普通她越在意吧。
再说她和离后并未打算再嫁,她从未考虑过未来夫婿人选,她刚刚那些狠话不过是用来打发难缠的安云儿而已,且她认为的入眼和定北王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也无法相提并论。
盛夏的六月,又是白日里日头最媚的时候,随便动几下就要热出一身汗的季节,洛云澜竟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由内而外的冒冷气。
这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没有之一!
洛云澜尴尬的脚趾扣地,恨不能立刻遁走,而更尴尬的还在后面。
乾宁帝和王皇后随后跟来,缓缓走到顾从行身旁。
“从行,在这里做什么?”
乾宁帝从顾从行的身后走上来,这小子刚到东宫时又廋又小,还是太子的乾宁帝一只手就能把他抱起来。
可如今这瘦小弱子已是成长成了如参天大树般精壮男子,乾宁帝的视线被顾从行完全遮挡住,跟本看不到前面的情况,还是王皇后率先看到了被顾从行遮挡着的,那身量纤弱,容颜俏丽的女子。
“洛娘子。”王皇后惊喜道,“你身上的伤可大好了,本宫给你的玉芝膏你用了可还有效?”
当初洛云澜被太后抓去内狱严刑拷打,伤痕累累,奄奄一息,被王皇后救出后,单是清洗伤口就染红了七八盆水,其严重程度可想而知。
而王皇后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坚毅的女子,也因顾从行对她的在乎,她自也对这女子有了几分特别。
“劳皇后娘娘挂念,用了您的玉芝膏,一处疤也没落下,如今已经大好了。”
她今日是跟贾雯珍一起来做事的,所以穿得极为朴素,一身淡藕色的衣裙,没有华丽的头面妆容,也没有艳丽繁杂的绫罗绸缎,头上只用了一根简约的玉簪用做挽发,不起眼的还以为是这行园里做事的宫女。
可她一旦开口说话,那份从容与沉稳便是谁也不会再将她错看是宫女了。
能这般不卑不亢的和皇后娘娘说话的,整个盛京也寻不出几个,洛云澜便是其中一个。
洛云澜不单和皇后说话从容,面对皇帝她也不怂。
她和一众贵女福身跪拜,乾宁帝抬手叫她们免礼,他不用这些丫头片子拜礼,他现在只想知道被他诓来又要走的定北王怎得就突然不走了?
是哪个娇滴滴的姑娘入了他顾从行的眼,拌住了他的脚步?
“从行,你还没回答朕,你在这做什么?”
那男子撇了眼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洛掌柜。
本就晦暗不明的神色就更沉了几分,顾从行认真道:“回陛下,臣在这是因为洛娘子。”
短短几个字就把洛云澜推上了风口浪尖。
所有人,包括帝后都满是深意的齐齐看向她。
得!这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人又多了两人。
洛云澜顿时有一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无力感。
她应该是这辈子所有的好运气都用在了跟沈节和离上了,所以她才会这么倒霉。
洛云澜无奈向乾宁帝挤出一丝苦笑,道:“陛下,您可别听定北王这么说,我何德何能能让定北王殿下为我驻足,这其实都是误会,是误会。”
洛云澜本以为帝后来了,这事也就这么搪塞过去了,谁成想这帝后比任何人都八卦,比任何人都爱看热闹,刨根问底的,势必是要把她拎出来当众行刑。
这时自然有落井下石之人脱颖而出,“哪里是误会,明明是洛娘子当众扬言,说她不喜欢定北王殿下,就是白给她做夫婿,她也不要,这话正巧被路过的定北王听见,殿下才会反问她,如此何人才能入得了她的眼?”
那热心肠陈述前因后果的贵女好大声,洛云澜看见定北王的脸色越来越黑,帝后却相视一眼,最终是乾宁帝先忍不住笑了出来,且嘲笑甚欢。
“真没想到啊没想到,顾从行你小子也会有被人嫌弃的一天!”
乾宁帝的声音比那好心的贵女声音还大一倍,王皇后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这热闹比太后寿宴的杂戏还好看。
“洛氏,定北王问得对,他你都看不上,那你想要谁?”
乾宁帝笑归笑,言归正传,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有多优秀他自己清楚,这洛氏还真是大言不惭,定北王她都看不上,那她倒说说她能看上谁?
这世上还有比定北王还优秀的吗?有吗?
洛云澜觉得她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得孽,才让她这辈子经历这样的大起大落。
面对乾宁帝的质问,洛云澜有些欲哭无泪,“陛下,这大盛律法也没规定女子就一定得嫁人不可,我也可以不要啊!”
她是说这定北王白给她她都不要,可她也没说不要定北王之后再去找别人呀!
“什么,你不嫁人?”
这是乾宁帝今天从这洛氏口中听到的第二个恒古奇闻。
这女子当初给他雕萝卜的时候他就觉得不一般,后来被太后抓去内狱拷打,那内狱是什么地方,老虎进去都得脱层皮,整整一天硬是没撬动她的嘴。
如今她又说她不需要嫁人,这真是又一次刷新了乾宁帝对她的认知。
“自然不嫁!”洛云澜肯定道,“民女已在盛京自立了门户,没有丈夫也能过活,嫁人与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我为何要嫁人?”
这话还真是问到了乾宁帝,女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嫁人?
民间有句古话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说法。
普通百姓女子出嫁,只为有个栖身之所,能得夫家庇护。
而皇家不似百姓,朝堂党羽错综复杂,有时需联姻相互扶持,权衡利弊,婚姻嫁娶自有利益考量,也确实是抱有目的而为。
而这洛氏自立门户,经商为生。一应吃穿用度自给自足,她的确不需夫家庇护,也不需背负家族荣辱,不必以结婚的方式为自己寻求出路。
可婚丧嫁娶人之伦常,女子嫁人也不该只为自己权衡利弊,自己需要才嫁,自己不需要便不嫁。
若世间女子都如她这般想,哪还会有下一代,那他大盛岂不是要灭绝?
乾宁帝心里拧巴,总觉得她这想法不可取,更不可被人效仿。可嘴上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反对。
就在这空挡,洛云澜向定北王十分郑重的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方才民女冒犯殿下实属无奈之举,您可否听我解释?”
方才洛云澜那话都是安云儿步步紧逼,她为了脱身脱口而出的情急之言。
如今她落得如此窘迫境地,自也是不能让那些嘲弄她的始作俑者站在一旁看热闹,逍遥自在。
她是不搞雌竞,但也不会忍气吞声。
见定北王并没反驳,洛云澜便知是默许了。
于是洛云澜便不卑不亢,不急不躁的,缓缓陈述起原由来……
“我与靖安侯府沈节和离之事在盛京传得沸沸扬扬,想必殿下也是有所耳闻的,我和离后整个盛京女子视我为异类,更以贬低我嘲讽我为荣,为自己树立立场。”
“方才安国公府二小姐故意提起我已和离单身一事,硬是要我留下来与她们一起簪花比试,她们明知这簪花宴都是各府适龄未婚女子参加,我本不符合标准,明知道殿下根本不会考虑我,可她们还是执意要我留下,言语奚落嘲讽,其目的就是为了让我难堪。”
“安二小姐嚣张跋扈在盛京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再加上她身边还有许多同样不好惹的别府小姐,我不愿多生事端,便只能出此下策说些狠话,让自己快些脱身。”
“王爷是大盛战神,是整个大盛的骄傲,是全盛京女子趋之若鹜的夫婿人选,您是天之骄子,身份尊贵,臣女自知与您是云泥之别,所以只有敬仰,不敢有半分妄念,若非情势所迫怎敢冒犯您分毫。”
说到这,那女子眼中闪着莹莹泪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殿下,臣女冒犯了您,还正巧被您听见更是罪上加罪,臣女向您诚心诚意的道歉,不是我看不上您,实再是臣女不配!”
洛云澜认错态度十分诚恳,娇柔的女子屈膝行礼,把头压得低低的,姿态上给足了定北王面子。
而得知真像的男子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气了,这些日子他的确听到了不少有关洛氏和离的风言风语。
谣言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许多话不堪入耳,而他与洛掌柜相识这么久,也算是清楚她的为人,也是知道整个事件来龙去脉的知情人。
洛氏与沈节和离这件事并非她之错,可整个盛京城都在误会她。
“起来吧。”
一方大掌带着柔和的男音伸在她面前。
洛云澜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惶恐,可她还是将手搭在了男子的掌心,男子轻轻一带,洛云澜便顺势站起身。
如此一来,她也算是借着定北王的势,压一压这些人的气焰。
果然,除乾宁帝和王皇后看热闹外,其余贵女们的脸色都不好看,特别是安云儿,咬唇跺脚,手里的帕子被她扯的变了形,她嫉妒得都快要发疯了。
“姐夫!她一个商户女,下堂妇,最擅摆弄人心,挑拨离间,我哪里有她说得那样,姐夫可别被她骗了!”
安云儿千算万算,没算到洛云澜竟与帝后和定北王都相熟。
可她是谁,她是安国公府二小姐,姐姐是先定北王王妃。
她洛云澜假惺惺装可怜,博得同情,难道她就不会?
她本以为她这么说定北王就会信她。
可她越是抹黑洛云澜,顾从行看她的神色就越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