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西妍在老家的屋子里住了有一个星期。母亲联系方式全断,从未打电话给她。
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只有辛西妍一人。
半夜躺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时,她感觉自己的眼泪不停的流,止不住似的。侧身翻躺的时候,感觉枕头上一片洇湿冰凉。
她抹掉眼泪,等不到母亲,只好只身一个人坐车返京,回到了大学宿舍。
她仰躺在宿舍床上,望着上铺的床板,四人宿舍只剩她一人,其他三个都已经找到工作搬了出去。宿舍里静静悄悄,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极端地想,是不是整栋宿舍楼只剩她一人了……
偶尔半夜会有隔壁同学上厕所,哗啦啦的冲水声音,让辛西妍终于找回来了一点点人气。
至此之后,她与家的最后一点游离的关系全断了,被抛到社会之上,上不挨天下不挨地,不再有港湾可回。
过了一个月,辛西妍毕业,咬着牙找工作,从大学宿舍搬走。
她那时兜里总共就2000块钱。
她想着自己是不是要住桥洞去了?
忽然记起来小时候,住桥洞就是她最深的恐惧。
后来终于租到了半郊区的一个房子,短租不要押金。由于贪便宜,第一个房子便和一个大叔租在一起。
一个人躺在出租屋的时候,她就总恍惚梦见自己父母还在,两个人牵着她的手,一起去吃火锅,然后去散发着甜腻腻香味的西点店买生日蛋糕,爸爸将皇冠戴到了她的头上,给她点了蜡烛,母亲叫她吹。
吹熄了,人也醒了。
枕头一片湿冷,忽然悲苦愁绪从心中来。刚毕业觉得社会好可怕,世界太大了,谁都不在我这一边。
妈妈不是我的了,爸爸也不是我的了。
于是又哽咽了,她捂住嘴,怕隔壁的大叔听到,只呜呜的哭。从那时起,她就总处于随时随地被抛弃的恐惧之中。
颜离一直盯着辛西妍的眼睫,此刻那长睫毛中已溢满了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他有心想抬手去揩掉那泪水,可是手微微抬了下,挣扎着却又放了下去。
他从那些调查档案的纸张上阅读而来所谓的她的经历,完全不足以概括她的境遇。那些细腻繁杂的人生,岂是几段文字就能描述。
颜离想起自己糊里糊涂的人生,突然笑出来。
辛西妍转回头看他,长睫毛一滴泪珠划过脸畔,她用手抹了下,不解,“你笑什么?”
颜离苦笑,“起码你知道父母是谁,我却连过去都没有。”
辛西妍愕然,“没有过去?”她突然想起自己从来没真正了解过他,“你有家里人吗?”
颜离摇头,“或许有吧,但我不记得了。我的生命来自很久很久之前的时代,但是可能因为时间太长,记忆超载,很多我都不记得了。”
时间长河奔流不息,有时颜离想,这么多的记忆如果全塞在自己的脑子里,会不会爆掉?所以他安慰自己,忘掉也好,万一有肝肠寸断,无法原谅的悲伤时刻,统统不记得更好。
辛西妍第一次听颜离讲自己的事,想听他再说下去,可是片刻过后,终没有等到。
颜离缄口不言。
星空微凉,灯火之中饭菜飘香。
北方冬季里白日短暂,四点多便黑了天。现在正是六点左右,一家人围在餐桌吃晚饭的时刻。
辛西妍深吸了一口那再寻常不过的饭菜香,又悠悠讲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工作上的起色让我找些回了自信。后来我想通了,天地之间我就是我自己。我对谁也不用负责,没负担,没烦恼。”
“换一种角度想,我妈有她的老公,我爸有儿有妻,他们的养老各自有各自的子女负担。我什么都不用管,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人生只不过一场游戏,全是体验,同时我把围在周围的框框拆掉,不拘一格。后来在自媒体上放手去做,竟然成功了。”
她望着天边最亮的那一颗星,对着点点星目轻吁出一口白雾,“天地一孤舟,变成天地一轻舟,有什么不可以。”
颜离本来低着的头突然抬起,心弦似轻轻被撩动了下,眼神定定的望着辛西妍。
是啊,如果换一种想法,那么孤身一人便成了无罣无碍,天高海阔任由飞。他有点知道辛西妍身上那股子洒落的劲,是从哪里来的了。
辛西妍问,“要去吃晚饭吗?反正现在离睡觉时间还早。”
颜离摇头,“拜你老家的饭量所赐,中午吃得太多,还不饿。”
辛西妍想起今天中午那烤羊腿,真是破天荒对上了颜离的胃口,她嘴角上扬,“那就消消食,再陪我去一个地方。”
出了小区打车不到二十分钟,便到了一处新小区。这新小区里的楼都有二十层往上。一看就是新开发的楼盘。
高大的罗马柱,欧式大门,看着气派辉煌。北方大多数都是这种样式,讲究大,讲究豪。
走到里面,居然山水假石,草地林木,俨然是个花园小区。
沿着干净清爽的柏油路一直往前,一直到了一处超高层楼下。
辛西妍站在楼下往上望,“这是我妈的新家,和闫叔。”她吸了吸鼻子,“我只是看看,没提前发消息,也不上去,一会便走。”
辛西妍的母亲叫辛文佩,在离开她一年之后便再婚了。之后又生了一个小女儿叫严心娇,初中是在美国念的,母亲一直在那边陪读,闫叔叔美国国内两边跑。
闫叔叔是个好好先生,宁可自己辛苦飞来飞去,也让闫心娇父母之爱两全。
辛西妍曾经见过一次他,戴一副黑边眼镜,说话温和,即便女儿犯错,他也不吼叫,极有耐心。
从母亲的只言片语溢出的幸福之中,辛西妍也能感到他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
有时候辛西妍也感叹,母亲受了大半辈子罪,终于苦尽甘来。
现在自己有钱了,可以不用依靠别人,母亲的家人,她便决定远离些了。事实上这么多年,辛西妍与谁都走得不近,她明白大家只维持表面关系就好。
总有一天人都要走上各自不同的路,或早或迟。这世上有不散的筵席吗?即便是父母之于子女,这是最强的关系了吧?可有一天陪伴终将结束。
陪你走过一段人生路,也算是顶天了。每个人哪一个不是独自走向坟墓。没有什么关系能铁到陪你一起去死,陪伴的时候,最好陪着便好了,尽量不给对方添堵就是好关系。
辛西妍兀自一人,自说自话。颜离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可越听越往心里去。
直到最后一句话落地,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
能陪伴的时候尽量陪伴,人生之路陪着走一遭,不也算是一件好事吗?
两人就站在门口一株已经差不多掉光叶子的红枫旁边,正想转回头离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背后一声轻唤,声音异常熟悉。
“小妍?”
妈妈?!
辛西妍猛然转身,身子一僵。
辛文佩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油绿色生机盎然的茼蒿叶子在冬日里异常显眼。
“你……”
她眼里满是震惊,只念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还是辛西妍开口,“昨天刚回来。”
母亲这个人不善言谈,柔韧但极有主意,是那种蔫蔫的劲道性子。她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哦,对了,你找过你爸爸没有?”
辛西妍愕然抬头,怎么突然问父亲的事,早就和那人没关系了。
母亲道,“我一年前和他联系上了,你爸爸结婚之后就搬离了本地,去了南方,我这边有他的联系方式,你要不要?”
辛西妍不可思议回望母亲。
她一提这个父亲就气不打一处来,同时更气母亲。她这个柔弱的性子就是不记仇,父亲对她伤害那么大,结果今天她还要让自己和那人联系?什么脑回路?
辛西妍嘴里哼了一声,“我不要,让他哪儿凉快哪呆着,这辈子我跟他没关系。”
辛文佩略微颔首,无奈浅淡笑了下,小妍的反应跟她想的不差,果然是一口回绝。又抬头转向颜离,“这位是……?”其实她早就瞧见了辛西妍身后的男人。
那男人外貌太显眼,刚才两三个走过去的同楼住户都在不住的望着他,人都走到楼梯里面去了,还回头看。
辛西妍大大方方介绍,“是我朋友,”后面又补了一句,“不是男朋友。”
直接堵了辛文佩的话头。
颜离揣在裤袋里的手攥紧了下,也换上笑容,点头,算是打招呼。
辛西妍转眼对着他戏谑着道,“我说的没错吧,如今我们俩算朋友了吧?”
颜离心里一个紧抽,这话当着人的面说的也太直白,连忙开口,“是,我们俩是朋友。”然后心里一转,这太此地无银了。
他反倒气起来,走一步挨近辛西妍,“我给你拎着包吧。”说着伸过手来。
辛西妍脑袋卡住了,没反应他在说什么,迟了一秒才啊了一句。
“啊?”
颜离补一句,“包有点重。”
辛西妍讶然:有病啊,这么小的包,只能装个手机钥匙。那包轻得她抡起来可以绕地球十八圈。
辛文佩若有所思,脸换上笑容,“请问怎么称呼?”
颜离瞥了一眼辛西妍,脸上现出一抹坏笑,转身却对长辈规规矩矩答,“颜离,颜色的颜,离开的离。”
辛西妍真的此地无银了,“妈,你不用管他,上楼去吧。”
辛文佩两只眼睛顾着两个人,看破也说破,“噢,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妈,你甭管了。”辛西妍本来想说他无业游民,你看不上他的,哪知后边话还没来得及讲,就听见颜离开口:“鄙人在福建峒海市经营一家酒店,还有一家连锁咖啡,目前有十几个店面。目前都有股份在里面,算是大半个老板。”
辛西妍心里犯嘀咕,这死男人怎么像报家世似的?我妈也没问他这个,神经病啊。还鄙人,显得人文绉绉的。
还有,在炫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