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幽都与罗酆山互为表里，若得机缘便可进入另一个世界一观。不过此说便与深海归墟、不周天柱一般真伪不辨，幽都的居民谁也没真的见过罗酆山，便有人指着西北的山头说就是那里。

萧雒棠拉着方未济在镇民口中的罗酆山上转了一圈，林木茂盛，并无异常。

“你在找什么？”方未济跟在萧雒棠身后，沿着山中小路走下来，发觉萧雒棠似乎并非漫无目的地闲逛。

“熟悉熟悉地形，万一打起来了追人跑路都方便。”萧雒棠不以为意地顺口说一句，“你说他们怎么就认定这山是罗酆山？”

方未济不知，但历来传说大多不是空穴来风，便说道：“想是世代流传的说法，莫非流传有误？”

萧雒棠不置可否，道：“既然说是互为表里，未济觉得何为表里？”

“你是说罗酆山在魂墟？”方未济了然，看萧雒棠找到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坐下，问道，“上次的法阵呢？”

萧雒棠盘腿支颐看过来，笑嘻嘻地问一句：“你也想看？担心我？”

方未济没接话头，说道：“你若只是查看，并不一定要神游。”

“话是这么说，法阵移动不方便不是。”萧雒棠不以为意，作势便要离魂，被方未济上前按住手腕。萧雒棠也不移开，对上方未济的眼睛还笑起来：“怎么？不信我？怕我在魂墟遇到危险？”

方未济按着萧雒棠的手不说话，拒绝的意思很明确。

“好了好了，听你的。”萧雒棠收回手站起来，很轻地叹了一下，念叨一句，“担心就直说，真是别扭。”

方未济几乎贴着萧雒棠站着，这句轻飘飘的话自然被他听见了，心里下意识地想要否认。然而这句几不可闻的话却勾得他心中那颗种子探索着去掀名为忘记的尘土，偏偏他在那萌动之中，尝到了一缕甘甜。否认的话说不出口，索性闭口不言，偏过头不去看萧雒棠。

萧雒棠背对着方未济画阵法，没看见他神色精彩的表情。

“未济？”画好阵却不见方未济过来，萧雒棠回头看见方未济正看向另一边，颇为疑惑，“那边有什么发现？”

方未济平静地转身摇头，走到萧雒棠旁边，先一步进了法阵。

魂墟之中一片寂静。远处本该是幽都城的位置，立着一座破旧的八角塔，目之所及全无一魂。莫说萧雒棠，便是方未济也觉察出这其中的异常。二人互相看一眼，退出了法阵范围。

萧雒棠挥袖清掉了法阵痕迹，脸上惯常的笑容也随法阵一道消失。方才在阵法中他试着唤醒诸怀魂魄，然而明显传来的拒绝与恐惧，让他明白幽都这片宁静中隐藏着巨大的危机。

“没有魂魄？魂墟不该是这样吧？”方未济颇为疑惑，瞥见萧雒棠的神色，心中有了计较，于是问道，“先回去？”

萧雒棠长叹一声：“回去吧。掌门师兄可太会帮我找事了。”

方未济犹豫一瞬，问道：“恐怕此地并非罗酆山，你能看出那座塔是什么？”

“自然不是。道教经卷之中记载罗酆山为北阴酆都大帝所处，位及北。别看我，秦汉以后的典籍，与蓬莱所传想必是有不同的吧？说起来先秦道家思想中，并没有这部分记载吧。我看书杂，好在记性好。”萧雒棠的笑容重新出现，往回走的同时向方未济解释，“此地处西，方才那座塔不像是近些年的样子，想是有些历史。塔这种东西，你们蓬莱没有吧？我记得是佛教传进来以后才兴起的。既然你知道轮回，想必对释家的主张也有了解。塔、西方。你有什么看法？”

“释家所言西天极乐？”方未济有那么一点了解，却并不十分明晰，“可魂墟之中却不见其中之意。”

“释家讲轮回，若以他们的教义，所谓西天极乐，想来与地府相类。”萧雒棠说完，又补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百川汇流，那海里的水可分得清江河溪流或融雪雨露？”

直觉话中有话。方未济看一眼萧雒棠，后者不打算解释，他也没有问。

二人便在沉默中下山返回客栈。

谢采在灯火下翻手里的书册，他没有急着下船，像是在等什么。

船队行至幽都，便一直泊在港口，除了杂役弟子并无人进出。然而谢采又并没有分散船队，他们的行踪根本没有掩藏，幽都商铺都知道码头停了一队外乡人的船，跃跃欲试地等着生意上门。

“会首，那边来的消息。”

很薄的一张纸，谢采拿在手里扫过，没什么表情。他没抬头，目光转回书卷上，随口道：“送给金巫看看。”

送信的弟子离开谢采的船舱，与谢弈擦身而过。谢弈目不斜视，走到谢采面前躬身一拜：“父亲。”

谢弈的发色来自于他母亲，眉目间的两分相似便被放大到五分，不时让谢采想起那个轮椅上的影子。不能并肩而立，总是有些惋惜，谢采曾这样想过一次，后来也就不在意了。不知将来，她会不会后悔？

谢采向坐塌另一角示意：“坐吧。”

谢弈端正着坐下，组织语言说道：“小逢很有办法，这几日与镇里的乞儿问出了不少事。城郊有位老人家曾见过父亲说的那个地方，他愿意带我们过去，我听他形容切实，可信度很高。”

“弈儿做得好。”谢采没看谢弈，注意力仍在手中的书册。

谢弈却没有被敷衍的不耐烦，最初被谢采带走时，对母亲十分思念。但当他渐而知道了一些事后，便对父亲毫无异议的全盘接受。说到底，他身上留着谢采的血。

给洛青送信的弟子很快回来，向谢采说道：“金巫请会首大人船头叙话。”

“父亲，弈儿回去了。”谢弈很有眼色，站起来行礼离开，全不向舞勺之年的孩子。

谢采颔首默许，站起来将手中的书卷收好，向船头过去。

洛青带了两个弟子已经在船头等候，微眯着眼看不出情绪，垂在一边的手像是在掐算又像是焦虑地无意义动作。听到谢采的脚步声，也不回头，直接说：“会首可得擦亮眼睛，看清谁才是盟友。”

“金巫说笑。东瀛人自称因李重茂而来，目的定然不纯。此事亦有人从中离间，但怀溯丢失不容置疑，眼下追回方是第一位。”谢采一身红袍摇着手中折扇，很是从容，好像方才得到的消息无足轻重。

洛青转身看向谢采，似乎是想做个笑容：“既然如此，会首何不即刻去找李重茂？”

“李重茂不是我的麾下，他同金巫都是谢某的盟友。我正是想问金巫李重茂的去处。”谢采笑着看洛青。

“会首的话我却不懂了，我如何知道李重茂的去处？”

谢采收起扇子向前走了两步说道：“贵教金巫可不止阁下一人，悉达罗摩也上了船，眼下去了何处？”

“说是有事，从万州先走了。怎么？没有向会首辞行？那可真枉费会首相救之谊。”洛青做惊讶状，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谢采颔首，又换了话题：“虽是失去怀溯，罗酆山的阵法却不可耽误。你我所图才刚开始。”

洛青点头道：“此事我会处理。会首还是早将倭人拿走的东西拿回来的好。”

“金巫放心。”谢采应下，转身的同时消去了笑意。

洛青野心勃勃，若真是他有意藏下怀溯，不会喊谢采出来说这么些话。谢采知道洛青别有所图，二人不过一时合作，但眼下洛青分明有恃无恐，这却让谢采不得不提防起来。

谌九韶独自在客栈中颇为无趣，摆弄着琴弦曲不成调。

客栈房间颇有年头，门缝子宽得能塞进个馒头。在谌九韶百无聊赖的琴音中，一只拳头大小的布包“噗”地顺着门缝落了进来。琴音骤停，谌九韶立刻开门却不见一个人影。

捡起布包，听见身后传来萧雒棠的声音，转过身将萧方二人让进屋，先坐到桌边。

“怎么就你一个人？”萧雒棠疑惑地问道，“叶公子没与你一起？”

谌九韶走到窗边，指着下面跟一群乞儿老鹰捉小鸡的叶别尘道：“喏，说是在屋里太无聊了，跑出去收集情报，然后就跟这群小孩玩到现在。”

方未济看下去，叶别尘似乎乐在其中，竟也不觉得有什么违和，一时沉默。萧雒棠轻笑出声：“倒是适合他。谌姑娘刚才是要出门吗？”

谌九韶将捡起的布包放在桌上，说道：“方才有人将这个扔进来，我本想追上人看看，不想开门竟半分踪迹也无。你们上来时可碰见什么行迹古怪的人？”

方未济摇头，他们回来上楼，唯一见到的人是打扫完房间的店小二，可那不是江湖中人。

“这里面是什么？”既然找不到来处，便看看这其中物什或有线索。

谌九韶耸肩：“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看。”

萧雒棠拆开布包，里面是一块绢布和一朵绢花。

“这是什么？”谌九韶把绢花拿在手里打量，“这样式真少见，而且不是新的。诶，这有个符号？”

萧雒棠顺着谌九韶的声音看过去，她手指着的那个符号让他怔愣一下。

那是赵家家徽。

萧雒棠没说话，拿起绢布展开。方未济看到上面纤细繁杂的线条不明所以，却见萧雒棠面色凝重起来。

“很麻烦？”方未济声音不大。

萧雒棠开口尚算平静：“大麻烦。天命异象，我大约知道是为什么了。有人，我不知道是谁，东瀛人或是洛青或是谢采或是什么人，在用这个东西改变中原龙脉以改变天命，以天地山川为阵。我得跟掌门师兄联系。”

方未济惊讶了一下却也没更多反应，只是将手搭上萧雒棠的肩。萧雒棠侧目向方未济牵扯出一个浅笑，拍拍方未济的手转身离开。

谌九韶听得云里雾里，本想问方未济怎么回事，却敏锐地察觉到方未济心不在焉。这个认知让她十分惊讶：“师兄？”

方未济停顿一时，反应过来看向她，既没解释萧雒棠的话，也没提今天外出的情况，只说：“叶公子若是玩够了，便喊他回来。”说完转身离开，不等谌九韶回答。

幽都郊野的林子里，萧雒棠放出一只纸鹤。方未济找到他时，正巧见到那纸鹤若隐若现地消失在北边。萧雒棠背对着方未济，似乎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你担心什么？”方未济走到萧雒棠身侧问道。

“所谓天劫，却是人祸……”萧雒棠似有恍惚，声音很轻地笑了一下，侧身拉起方未济的手腕一把带进怀里，将人圈住在他耳侧安抚似地说，“没事的，未济，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方未济莫名其妙被萧雒棠抱住，虽然并不用力，但对方的温度和味道竟让他一时忘记推开。然后他的视线越过萧雒棠，看到另一边的树干上扎进一半的铜钱。

他起过卦，恐怕不尽如人意。

方未济这样想着，没有推拒萧雒棠，反而安抚似的回抱：“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