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西尔德从后勤处拿着自己熨好的军服往教官宿舍走时,熄灯号吹了起来。营地沿途的路灯一盏盏的熄灭了。当他路过一栋教学楼时,敏锐地听到了一小段纯熟的钢琴声——声音是从音乐教室方向传来的。战争进行到现在这个时候,军校里的音乐课已经不像战前那么严格,几乎是走过场的那么一两节,这个音乐教室平时基本上没有人使用。
这是一只巴赫的的曲子,凭着罗西尔德的经验,演奏的人手指对各声部层次对比的控制力,旋律线条走向的把握,乐句起和收的处理,两手间的相互协调配合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显然是一个在音乐上有很深造诣,又具有极高天赋的人。可是这学校里除了他,其余都是刚刚从火线上抽调回来的军官,这些人大多也只对军官俱乐部晚上喧闹颓废寻欢作乐有兴趣。
加里森站在弗雷德里希身边静静地听着,虽然他之前知道这个天真的青年钢琴一定弹的很好,但是当他第一次亲耳聆听对方的演奏时,还是吃了一惊。原本,他只是想着满足弗雷德里希想弹琴的愿望后,也许会激发他接近罗西尔德少校的动力——这显然要比他自己直接去贸然接近来的稳妥。就算接近不了罗西尔德少校,起码也可以更加拉近他和弗雷德里希的关系,毕竟这个孩子本身就具有不少情报价值。
可是弗雷德里希的优美越琴声,加里森的心情也越沉重——他甚至有些痛苦地想如果有一天在任务中碰见这个天真无邪的大男孩,自己是否能痛下决心,像勒死一个普通德国兵一样去结果他的性命。答案是肯定的。如果真的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向这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开枪。一想到这里加里森的心在隐隐作痛。
罗西尔德沿着漆黑的楼梯走到二楼音乐教室的门口时,那纯熟的钢琴声却戛然而止,随后从音乐教室中传来了低低的谈话声。
“迪特尔,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除了会弹琴,其他一无是处。”这是一个带着些许惆怅的声音。
“是啊!让你来打仗是个错误!你的位置不应该在军队。”对面的那个人尽管声音纯净悦耳,可回答的内容显然违背了他作为军人应有的口径,有降低士气的嫌疑。
罗西尔德的心揪了一下,类似的对话在他和克洛之间似乎重复过很多次。
“不,迪特尔!我参军不是被迫的!是我自己想做个真正的军人……可惜我只会弹琴!”
“会弹琴没有什么不好!”演奏者对面的那个人似乎是笑了一下,“一个不懂音乐的指挥官在战场上是没有创造力的……”这时,正在说话人一下子顿住了,因为他看见了僵立在教室门口的罗西尔德。
“一个懂得音乐的指挥官在战场上才有创造力和想象力!”——这是克洛在弹钢琴时经常说的一句话。
那个时候克洛经常会在罗西尔德练琴时用钢琴在一旁简单地弹几个和旋进行伴奏。房间里时常充满了小提琴既缠绵又优雅大方的主调和钢琴的沉稳伴奏,在两种乐器的互相倾诉中,好像一切都可以融化进优美的旋律中——那是他对克洛最美好的印象。跟处决战俘时的克洛完全判若两人。
借着昏暗的月光,加里森看到罗西尔德少校脸色惨白的站在教室门口一动不动。眼睛像黑暗之中的猎豹一样放射出犀利的光芒死死盯住自己。
出于职业的本能,加里森的手迅速地摸向了枪的方向,同时脑子里思索着刚刚是不是无意中暴露了什么破绽。
“对不起……少校!我……我们路过教室的时候,发现门没有锁……所以……”弗雷德里希万万没有想到,他能在这里看见罗西尔德少校。刚刚糟糕透顶的演奏一定被他听见了——想到这里,弗雷德里希的脸立刻红得像晚餐里的西红柿汤。
“弹得很好。”罗西尔德脸色苍白地点点头,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加里森的脸。从相貌上看,眼前这个军官和克洛并没有什么相似地方。不过那健美挺拔的身材和那被军靴勾勒出的结实修长的小腿倒是和克洛穿军装时有几分相似。可这又有什么呢?这种身材在精英军官中很常见,军队中许多职业军官的身材都跟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
“只不过,这钢琴很久没人碰了,音已经不准了!”罗西尔德忧郁的眼睛终于离开了加里森的脸,转向月光下泛着冰冷光芒的钢琴。“你是哪所音乐学院毕业的?我想你应该是大学毕业后收到的入伍通知书吧!”
罗西尔德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在已经音色不准的钢琴上随意地弹奏着舒缓的旋律。
“我……”弗雷德里希见到罗西尔德突然问起自己话来,禁不住有些激动。“我,我是李斯特音乐学院毕业的!”
“魏玛是个不错的地方。”罗西尔德淡淡地笑了起来,“您转了一个圈!从兵营到兵营。”
弗雷德里希听罢也微微地笑了起来,紧张的情绪似乎也被冲淡。加里森不明白他们话中的意思,依旧绷紧了神经,不漏过他们的每一句话。
“谁在里面!”随着一声粗暴的呵斥,几束手电的光芒照射了进来——是巡夜的哨兵。
“是我命令这两个学员帮我整理音乐教室,过两天赶着要用。”罗西尔德静静地坐在琴凳上,用信口拈来的理由打发走了哨兵。
加里森听到罗希尔德少校主动替他们遮掩过失,感到十分意外。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位浑身凝结着冰棱的少校会铁面无私地命令哨兵把他们带走——好好处罚这两个擅自混进音乐教室并在吹响熄灯号后仍在营房外面溜达的违纪学员。——当然,这也许是巴赫的作用!上帝保佑音乐能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架起一座友谊的桥梁,自己则可以踩着这座桥一路小跑着冲进第三帝国元帅的文件柜。
等哨兵走远后,罗希尔德慢慢从琴凳上站起身,伸手拿过自己刚刚熨好的军服,沉默地看了这两个违纪学员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音乐教室。
加里森望着罗希尔德那月光下反射着柔美光芒的银色肩章,他已经感觉到自己一定会从这位冷漠的军官嘴里得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