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第一天，消失了许久的左宸化作人形出现在除忧堂内，在一众病人中脸色阴沉，好似是得了什么绝症，加上他一个劲往楼上晏林初的住所去，身边的病人纷纷向他投去哀叹。

“这位客人，还请您在那边小坐一会，这里是不能上的。”几个小药师拦在左宸面前，不让他上楼。

左宸被仙人聚会惹得心烦，又失了约，没能如期接走是昭，当然会急。若是给那位公子留下不好的印象，那牠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左宸站在原地，手正抚摸着一只甲虫，“晏林初呢？”

“家主他……他研究了一晚上，刚刚才睡下。”

是晏林初能干出来的事。左宸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仍摆着架子，“齐勋呢？”

小药师一听左宸报出齐勋的名字，拦左宸的手下意识收了收，“他……他昨天到山上去了，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齐勋就牵着是昭从大门走了进来。

两人一眼就瞧见了左宸，脸上的欢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左宸感受到那股充满恶意的目光，回过头正好与他们目光交汇。刹那间，气氛凝固，左宸背后一凉试图找借口掩饰，却被两人寒冷的目光逼退。

齐勋带着是昭来到左宸面前，三人沉默着，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是昭受不了沉默，率先开口说道：“新年快乐，除夕刚过完。”

左宸低下头，一时间也解释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能含糊地敷衍过去，“新年快乐……那边出了点事所以晚来了。”

齐勋面无表情，眼里却多了些许怒意，“在这个天真的年龄，小孩子会很看重约定，跟小孩子的约定一定要实现，不然小孩就会变成满嘴谎言的大人。还有，新年快乐。”

左宸见齐勋有些恼怒，瞬间慌了神，“别这样嘛，本仙……我也是事出有因，实在不行再给你们些补偿？是昭，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左宸转过头，正好对上是昭震惊的表情。

是昭开始怀疑自我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左宸，现在居然用柔缓的语气在安慰她。事出反常必有妖，是昭瞥了眼齐勋，忽地明白了，表情也变得更加难看。

“事后哄？是昭，告诉他你不想跟他走。”齐勋拍了拍是昭的背。

是昭化作一座石像，在风中凌乱。没想到……左宸好这口。不过从怪来说，这俩的确挺合适。

冷静下来后，是昭摆摆手，欲拒绝了齐勋，“算了，大哥哥，我还是要跟着……”

谁知下一秒，一道冰冷的目光直接刺在是昭身上，吓得是昭连忙改口，“跟着你！”

左宸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

是昭在心里咆哮着，恨不得把左宸撕成两半。

想和人家多待会就自己想办法争取啊！

“是昭，别淘气，不过这样我也不好直接带她走了，不如邀我进去坐坐吧，把我留在这也不合适。”

是昭扯了扯嘴角，不想继续在这当中间人，说：“大哥哥，我自己出去玩会。”

没等齐勋反应过来，是昭就已经迈开步子跑出了门，齐勋拦不住她，只得望着她的背影喊：“注意安全！”

左宸一只手搭上齐勋的肩膀，说道：“不担心她被拐吗？”

齐勋摇摇头，“苍州很安全，没有人贩子。”

左宸追问：“那如果从外地来了人贩子呢？”

齐勋瞥了眼左宸，边走边回道：“在本朝，出入城门都需要接受盘问，但苍州多年前出过一件案子。一个外地来的人贩子和某个官员勾结，三个月内拐卖了数十个孩子。失去孩子的父母试图报官，但官员收了好处，一直以罪犯狡诈难以追查行踪为由敷衍了事。有官府的阻拦，当时齐家军的调查也不顺利，但好在犯人自己露了马脚，最终成功被抓获归案，被卖到外地的孩子不久后都被找回，那些买孩子的人也受到了惩罚。至此之后，官府在苍州的影响力就下降了。”

齐勋讲完故事后回忆着当时定下的规矩，复述给左宸，“那以后百姓就和齐家军一同定了个规矩，只要发现人贩子，是男性就在保证人不死的前提下可以帮其去势，是女性则送到青楼里。”

“有部分人贩子会把男孩卖入皇宫做宦官，把女孩卖入青楼，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左宸眉头紧蹙，一阵莫名的寒意让他身体一颤，“等等，你们这样不会被官府抓吗？”

齐勋语气平淡，仿佛这种事情非常正常，“只要犯人不说，就不会有人找到惩罚他们的人。苍州人包容，但最不缺的就是残忍，我们利用犯人不敢报官的心理替天行道，让腐朽之人无法干涉，独自践行我们的正义。”

千年来，只要发生大规模的战争，苍州永远都是第一个受到战争影响的区域。

如果这里的百姓没有能耐，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苍州也不可能有今日的繁荣景象。

纵使左宸对人世了解不多，但他知道百姓以天子为尊，而官府便是权力的象征之一，可听齐勋的言下之意，苍州有自己的活法，从不在乎是谁坐在官位上，谁坐在龙椅上。

这些话放到别处去讲，那都是砍头的大罪。

左宸接着问道：“那犯人是如何被抓的？”

齐勋回道：“因为他想拐我，最后被我抓了。”

左宸再次被齐勋的冷静震惊，嘴唇微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左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左宸问：“你多大？”

齐勋答道：“虚岁二十。”

左宸听了，低笑一声，“你还未及冠啊，那你行冠礼那日，定要邀请上本仙。”

两人聊着聊着就来到了除忧堂后的药铺，这里种着各式各样的名贵草药，都是从异域的货物里要来的，在别的地方可能只有部分贵族家里有。

齐勋不喜与人亲近，但不讨厌左宸的接近。他安静地听着左宸分享自己的往事，一言不发，却是将对方的话都听到了脑子里。

左宸讲起是昭，说：“是昭那个孩子也是，一开始本仙还觉得她是个麻烦，现在看来倒是她一直在照顾本仙，陪本仙做各种事，还跟本仙讲述你们人世间发生的事。”

齐勋为药铺除草，时不时应上几句，“是昭是和上仙您一类的生灵吗？”

这话把左宸问住了，“本仙并不清楚她的身份，说她是，她的身体又的确是个人类；说她不是，但她知道的太多了。”

齐勋不再问话，专心地翻动起泥土。左宸注意到他在松土，手指一碾，变出条地龙来。那地龙在他手里拼命挣扎，扭动着滑腻的身躯倾泻不满，渴望着泥土。

左宸将地龙扔到药圃中，“这种事情交给虫来吧。”

那地龙半截身子钻入土中，忽地停住了，在两人的注视下它开始分裂，粘液沾满泥土表面，分裂出的地龙纷纷向深处钻去，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齐勋呆愣地看着地龙群，一言不发。

左宸拍了拍手上的粘液，最后干脆借着拉起齐勋的动作把粘液擦在了对方衣服上，“放心，分裂后就是普通地龙了，晒干后能入药，两全其美。”

玉蝶翻飞，指尖停歇。身缠巨蛇，一目百眼，似蛇非蛇，似蝎非蝎，仙山有神，引虫群朝见——繁蛊大行丰瘟药司。

齐勋想起这个他在自家典籍里看到过的名字，鬼使神差之下念了出来，“繁蛊大行丰瘟药司……”

左宸一愣。这个名字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了，上一次应该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没想到你还知道本仙的全称。”

“嗯，我幼时曾在家中翻出过初代的遗物，其中有一本书写的是您。”

初代十八席……左宸还记得那个人，那是牠踏入人世后的第一位伴侣，最后虽没能走远，但在一起的时光很值得回味。

左宸正怀念着，齐勋接下来说的话就直接让他红了脸，“里面写了很多您与初代的床事，在下身边都是些男人，没人教在下这些事，在下就把它当成启蒙书看。”

“我还记得，您有两根○○，蝎尾末端可以○○……”

“停！停！”左宸连喊两声停，老脸瞬间一片大红。

“您不喜欢○○？”

“不是……本仙……你不觉得这种事情说出来很羞耻吗？”

“我身边没有什么异性，一直跟着军中的战友生活，同衣同袍同枕而眠，没学过如何羞耻。”

左宸开始好奇齐勋的童年了，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童年能养出他这样的木偶人？

齐勋是个怪人，但左宸很欣赏他一点，“但你学会了如何当个好的长辈，如果是昭是个普通孩子，现在应该就粘着你不放了。”

齐勋低下头，眸光流转，竟露出了温和的表情，说：“齐家军中有不少是家里没钱或是流亡过来的孩子，最小的可能只有五六岁，跟他们相处久了，也就知道要如何与孩子相处了。”

左宸望着齐勋，忽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从他的眼中望见了那个年幼就担起责任的少年。

齐勋不理解抚摸的含义，抬眼看了看左宸，忽地把手伸向左宸的背后。

温馨的气氛被对方的动作打破，肢体碰撞间，尽显暧昧。

左宸一慌，手下意识地抵住对方胸膛，却被那壮硕的身材牢牢抓住了思想，“你……”

齐勋的手不安分地摸了摸，忽地低下头，似乎是有些失望，“我想摸蝎子尾巴。”

齐勋眼中的单纯和左宸涨红的脸形成鲜明对比，牠推了推齐勋，慌张中乱了术法，左眼已然泛起红光。

左宸努力平复心情，许久后回复道：“你这样本仙放不出来，先放开本仙。”

牠为什么要答应这个家伙？或许是被人类诱惑了吧。

左宸背过身，蝎尾自下摆露出，那尖锐而剧毒的针在旁人看来是通向鬼门关的钥匙，可在齐勋眼中，它却是一件精美的宝贝。

“小心点，针有毒，你要是被刺了本仙可不能保证能救活你。”

左宸嘴上这么说着，却在对方触碰牠尾巴时浑身一颤。

齐勋没有退缩，直接拿过一旁的竹筒，接住留下的黑色毒液。

这毒液触及表皮不会有任何问题，稀释后甚至能做出药。齐勋寻晏林初问该如何让左宸补偿失约一事时，晏林初便让他取这毒液。

齐勋抓着蝎尾，这蝎尾比他想象中要软，让他有了加大力度的想法。可每当齐勋用力时，他都能明显看到藏在左宸衣服下的某个物体正在颤动。

毒液一点点滴下，很快就滴满了竹筒。

齐勋停了手，左宸也总算从煎熬中脱离。

左宸刚长舒一口气，正欲转身时被齐勋自背后抓住了衣领，下一秒，他的上衣就被对方褪去，露出了背后不安颤动的翅膀。

没等左宸反应过来，齐勋的手就已经抚上那透明的翅膀。

左宸不解地看向对方，用手拉着衣服，“又要做什么？”

齐勋一愣，意识到自己做了失礼的事后抽回手，眼镜却无法从左宸的翅膀上移开，“嗯……没事。”

左宸拉好衣服，重新化作人形。

气氛陷入尴尬，沉默许久后，左宸主动开了口，说：“你不用和家人团聚吗？”

左宸在山上待了十多年，自然不知道齐贺被抓一事，若是换了旁人，这个话题都会进行不下去，但左宸面前的是齐勋。

“昨天我带是昭去和家人团聚了。”

他们无亲无故，却成为了最温暖的家人。

家家门前挂上红，大街上时不时传来一阵鞭炮声，热闹得很。街边也开始有人摆出花灯，为夜幕的降临做准备。

齐勋想起花灯，忽地提议道：“今晚看完花灯再走吧，孩子都喜欢花灯，是昭心情应该会好点。”

左宸自然不会拒绝对方的邀请，“那本仙就先走了，等到晚上陪你们看个花灯。”

齐勋望着左宸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垂眸看向自己抚摸过对方翅膀的手。

刚刚摸的时候，不小心把毒液蹭上去了，应该没问题吧。

被迫起床的晏林初撞见发呆的齐勋，走上前一巴掌甩在他背上，带有宣泄的私欲，“想什么呢？”

齐勋脸色一黑，一个剑眼飞向晏林初，但还是乖乖把毒液递给晏林初，“醒了？”

晏林初看到毒液，瞬间眼冒金光，整个人清醒过来，“你还真要到了啊，我之前求牠好久牠都没给。”

“你说，六席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晏林初的玩笑话被齐勋听到了心里，齐勋垂眸，思绪流转间忆起自己在书中看到的内容，竟脱口而出一句话，“或许吧。”

晏林初被这句话吓得不轻，拿毒液的手都抖了抖，“齐勋，你脑子坏了？别吓我啊！你冷静点，你和牠不合适！牠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先不说他会不会看上你，你自己想想看，牠会用漫长的寿命去爱一个人类吗？”

齐勋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随即摇了摇头，但没等晏林初接着说下去，他便开口打断了对方，“牠不会只爱一个人，我们的寿命对牠们来说只是眨眼一瞬，所以我死后牠很快忘记我我也不觉得奇怪，但对我来说，牠是最合适的。”

“我随时可能丧命，给不了正常人幸福，也不敢给，但如果对方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仙人……”

晏林初见齐勋难得认真一回，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捂着嘴，欲开口，但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挣扎一会后才憋出一句话，“就算你看上美人相我都能理解，为什么是左宸？”

因为齐勋知道左宸曾经爱过人类，而且……启蒙时的书中人往往会化作夜幕的梦中人，在美梦中教会他一切。

在见到左宸的第一眼他便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那本书的主角。

“因为我对其他人都没兴趣。”

晏林初石化在原地，只觉得眼前的少年越看越恐怖，“从你接下那条虫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了，没想到你这么……狠……”

齐勋闭上眼，叹了口气，“别多想，我对情事没兴趣，对上仙也只是好奇。”

高高在上的仙人，究竟为什么会爱上人类？齐勋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夜幕降临，河道的两岸站满了人。他们手捧花灯，将花灯连同愿望一同放入水中。烟火绽放，绚丽多彩，赏灯会开始，人们点起灯，望着一层层花灯落下，先是山神坐道，再是承曦求仙，金枝绽放，一层又一层对应着一个又一个传说。

是昭不喜欢烟火的爆炸声，但瞬间就被红树金河抓住了目光，一头扎入人群，不一会就带着两个祈福牌来到了齐勋身旁。

她伸出手，把两条都递给了齐勋，“大哥哥，去许个愿吧。”

齐勋拿着祈福牌，再一低头时是昭已经兴冲冲地跑去买糖人了。

齐勋呆愣地看着两张祈福牌，一时间也想不出自己想要什么，矗立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左宸自满架祈福牌中穿梭，伸出手按住了齐勋的肩膀，“是昭去哪了？”

齐勋回头看见左宸，沉默半晌后将其中一个祈福牌递给左宸，“是昭拿来的。”

左宸接过祈福牌，笑了，“你让仙人给自己祈福？”

齐勋别过头，领着左宸走向写祈福牌的铺子，“仙人不是万能的，如果是，您就没必要让我帮您照顾是昭。”

左宸没有兴趣参与这些活动，但看齐勋似乎有兴趣，也就跟了上去。

笔墨落牌，赐福天下。愿仙人在上，倾听吾愿。

祈福牌随风摇曳，在那写着“诸事顺利”的祈福牌旁，单写了“虫”字的祈福牌与其紧紧相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