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的呼唤似乎有了效果。

蜷缩在地的伏黑惠半躺在水泊里，任凭十九合掌拍击时激起的微风拂过眼睫，目光空洞的海胆也只是就这么半躺着，对十九的呼唤不作回应。

凝固在他睫毛上的血慢慢被湖水晕开了，淡淡的粉色蔓延开来。就在十九忍不住要上手捞人的时候，沉溺在莫名情绪中的海胆却突然转动眼珠：“唔、血……”

极低的呻吟里，十九终于发现了导致伏黑惠异常的源头。

“是因为我的血吗？！”猛地捧起湖水向着伏黑惠的眼角泼去，十九看着少年被洗净的脸庞终于恢复了柔软——他之前一直咬紧牙关在抵抗着什么——嘴角还有些抽搐的海胆抹掉脸上的血迹，终于又一次恢复了镇静。

双手捂脸的青年深深将自己的面孔埋进了阴影里：“我没事。刚刚应该是触发了预留在牲畜体内的、对牧场主的保护机制，抱歉。”

抬起头来的伏黑惠避开了十九的眼神：“是我太贪心了。”

“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打算退缩呢，惠。”海胆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被他藏在阴影里的人形依旧软倒在地上，腰间紧紧圈着他的无疑是虾蟇的舌头。

十九回头望了一眼，不期然就对上了甚尔漆黑的眼白。

有着漂亮面孔的奶牛嘴角拉成了一条直线，而十九果然在那里看见了一簇带着血的黑发。

“你们啊，真的是……”叹了一口气，已经理顺了前因后果的十九挥手往瘫倒的甚尔那边泼去一捧湖水：“甚尔，你待会自己和惠解释那些被你昧下来的防分体药剂吧。”

双手探到奶牛腋下，十九半夹半抱，好不容易才把海胆从湖岸边提了起来：“惠，总之你先听我说啦。”

“首先，我不会吝啬这点血液——这种程度的伤口对我来说根本就没有影响，而且也就是一管补血药剂的事而已。”

抹去残留在伏黑惠脸侧的血迹，十九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其次，我不知道甚尔有没有和你提到过，不过目前看起来应该是没有？”

“对于牧场动物的分体，圣庭是有专门的药剂可以弥合这种伤势的，我拿到的抗分体药剂目前都在甚尔那里……他，嗯、”眼看着伏黑惠的神情从震惊到惊喜再突然定格在一片让人心疼的茫然上，十九小心的后退了一步，试图避免被卷入待会儿就会出现的孝子弑父局面里：“他大概是有自己的考虑……”

不用考虑了，刚刚退出不到半米的十九眼看着两条狼犬从海胆的影子里窜出来，闪电般飞奔而去，一口就咬在了甚尔的手臂上。

吭哧一声闷响，依旧处在麻痹状态的奶牛只是翻了个白眼，任凭两只小狗拿他的肱二头肌磨牙。

一边的惠气的浑身都在发抖，十九也不忍去看他狼狈的样子，只是偏着头，故作轻松地递出一套干爽的外套：“总之，具体的情况你可以之后再去了解……他现在反正也跑不了，惠，你还是先去换一件干净衣服吧？”

“他、”狠狠咬牙的伏黑惠绷紧了面孔，一字一句挤出的喉音里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

如果不去看他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十九也不得不称赞一声海胆的冷静：“应该就是单纯的不想活了吧，已经诞下子嗣的苗床失去求生欲是很正常的事情——也许是产后抑郁也说不定？”

说了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十九无奈的试图安慰站在湖边的伤心小孩：“总之其实不会有事的，你别太担心了。”

一黑一白两只玉犬遵循着主人的情绪，还在持续不断的用甚尔的牛角磨牙。咯吱咯吱的音效里，搜肠刮肚的十九终于把海胆劝回了屋内。

重新回到岸边的牧场主坐在奶牛身边，把腿浸入湖水。十九眺望着远方，碧蓝的湖泊在炽烈的日光下反射着灼人的炫光，那些闪烁的光芒像成片的星星一样绚烂，又像锐利的尖刺一样刺痛旁观者的眼球：

“甚尔。”

十九的声音难得有些低沉：“和我说说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遥望着湖面的十九轻轻眨眼，毫不掩饰自己眼角的泪意：“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离开、甚至为此不惜彻底撕开那个孩子的心脏——”

“我可以成全你。”

十九没有回头，只是摸索着找到了奶牛嘴角的疤痕。依旧没有低头的牧场主用指尖细细描摹那陈旧的痕迹：“不过就是目睹本该死去的人再次死去而已，我想惠应该不会在意的。”

“毕竟你其实也没怎么在他的人生里出现过，对吧？”

一丝潮湿的暖意轻轻扑打在十九的手心，软倒在地的奶牛只是短促的嗤笑了一下。

于是十九侧身，掰着奶牛的肩膀把人翻了过来——依然处在麻痹状态的奶牛没了之前的锐气，那身段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柔软——触手可及的所有肌肉都是松弛的，不论是胸膛、臂膀还是腰腹，按上去的感觉都像是掐进一块温润的烂泥。

“说说看，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指甲嵌入那紧闭的嘴唇，十九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反正我会养着他长大，到时候分裂出来的那些海胆——大概会卖出去吧？那孩子毕竟也是你的种，继承了这张好脸皮。”

俯下身的十九定定的凝视那一汪幽绿，不容许片刻的逃避：“说不定也能换一个好价钱呢，就是不知道哪些人会买账？”

被迫仰起头的甚尔缓缓睁开眼睛，被那碧绿的虹膜框住的一瞬间，十九却只想感叹：不愧是父子啊，看着爹就能想起儿。短暂的相处里十九和他们两个也算是留下了不少回忆，两张相似的脸庞似乎在缓缓重合……

惠也仰起了头。

那居然不是幻影，而是已经从影子里折返而来的惠。

从甚尔的阴影里浮起的少年一言不发，只是双手托着奶牛宽阔的脊背，将他架了起来。

“其实可以考虑卖给红塔。”垂下眼睫的惠低头注视着他的生身之父。伏黑惠慢慢调整姿势，避开那锋利的牛角，把甚尔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腿上。

十九的手还停留在甚尔的脸侧，却抽不出来。那是惠隔着他的手，用拇指在刮擦那张和他如出一辙的脸。

感受着手背微微传来的颤抖，十九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变得和那双手一样了，那么潮湿又那么冰冷。然而在他面前，微微倾身的海胆依旧只是笑着。

惠的额头终于靠在了十九的肩上，少年单薄的身躯低垂僵冷的好似一具空壳。散乱的黑发间，伏黑惠从喉咙里溢出的语调居然是一种透着轻盈的释然：

“那里应该有人想要这张脸吧，也能算是这个混蛋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把那些复制品卖掉，大概三五个就能抵回他的身价了。”

靠在十九肩头的那个人渐渐不再颤抖了，十九能够感觉到那已经彻底放松的□□带来的沉重。伏黑惠紧咬的牙关咯的他肩膀都在跟着发痛：“然后再卖五六个，我的价值也算用尽了。到那时候、到那时候……如果我到了极限……”

猛地仰起头来，伏黑惠对着十九勾起嘴角：“算了，再说这些，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海胆的手指终于不再抽动了。

轻轻捧着十九的手放到自己的颈间，伏黑惠不再注视枕在他膝盖上的甚尔，只是一味的笑：“等他死后，我的性命随你处置。”

注视着面前似乎已经彻底崩碎的少年，十九奋力绷住了情绪：“行啊，到时候你俩一人一座坟，我给你们一个埋在牧场这边、一个埋到雪山对面去。保证能让你和这个人渣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仰着头的甚尔看着牧场主那卡在惠脖子上，还在逐渐加力的手指，终于还是抖了抖耳朵。

曾经的天与暴君现在软倒在同源血亲的怀抱里，只是无声的叹息：“怎样都好，随便你们。”

“不过嘛，你确定你一只手就能掐死他？”麻痹的效果依旧作用在□□上，甚尔迟缓的动作连十九都能看的清楚：“我把药剂留下……想的是等这个家伙分体的时候用，是他自己没有常识，才会想用你的血来对抗分体。小鬼头把握不好力度，才会触发牲畜的保护措施，这种自绝的情绪可不是自然生成的。”

缓缓摸出两瓶药剂的甚尔举起双手投降，脸上还挂着那副轻浮的笑：“一人一瓶，随便你们想给谁用。”

对着十九发射了一个wink，甚尔反手揽住了惠的腰身：“我亲爱的主人，麻烦先把我的麻痹状态解开——我还有点事，要和这小子讨论一下。”

再一次被质疑了力量的十九木着脸解开了奶牛的限制，于是下一秒，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海胆和奶牛又一次在纷飞的兔子里打成了一团。

毛茸茸的障眼法散去后，十九盘腿坐在湖边，试图心平气和的欣赏这场动作大片：

“大蛇！”被奶牛的裸绞牢牢锁住的惠没有放弃抵抗，于是掌握着影法式的年轻咒术师双手结印。

巨大的蛇型阴影响应了主人的召唤，从惠的影子里猛然窜出。然而下一秒，声势浩大的式神突然消散——是甚尔扣住了惠的手。

属于父辈的、骨节粗大的手掌牢牢握住了惠的双手，需要双手施展的术式被迫消散在空中。

“太嫩了，让你一只手你都打不过。”顶着牛角的奶牛微微偏着头，对着怀里的怒目而视的惠笑得轻蔑：“放你出去打宿傩，怕是一招就被别人打成饼了吧，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