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晖的话就像石块投入湖水,宴会厅里起了一阵低低的喧哗,其中也包括倒抽冷气的声音,如同水花四溅、涟漪层层荡开,而后重又归于平静。
云桐在云堡四卫中资历最长,沉声道:“二公子,今晚是佳节良宵,我们敬你是客,还望慎言!”
他语含告诫,但顾虑到对方是云氏本族亲眷,仍是留有余地。
“好一个佳节良宵,”云辉斜睨着眼,就如听到了什么非常可笑的事,仰天打了个哈哈,“不错,中秋月圆,该当阖家团聚。你且问问你家堡主,托他的福,当初害苦了多少人?我云辉家里反正是凑不齐一桌团圆饭!”
他已喝得脸色发红,又斜睨着云桐:“还有你,你算什么东西?云倾手下一个跟从而已,鹰犬之流,也配对本公子指手划脚!”
云堡四卫的武功都是出自上代堡主云冉亲授,云冉退隐后则是由云倾指点,虽然名为护卫,但早已各自独挡一面,众下属听到云辉出言轻侮,多感不忿。
柔云蹙起眉头,想着该如何化解眼下越来越不对劲的场面,俏云的脾气比她急,已然忍不住,反唇道:“上月中原约战,堡主当众诛灭了柳无影,二公子大仇得报,为何还要出言不逊,真真好没道理!”说着,樱桃小口一撇,“从来脸面都是自个儿挣的,一味怨天尤人也算男人么,这么些年,也没见尊驾亲自去找柳贼算账,还不是靠着堡主出手才有个了结!我云堡看在族中情分上,大家尊称一声二公子,可不是任由你大放厥词、辱没拿捏的!”
她声音清脆,讲得又急又快,众人听来却是十分痛快。
云辉的脸上阵红阵白,最后转为铁青,冷笑道:“好啊,先是护卫,现在连个小小婢女都敢没上没下地卖弄口舌,云倾,你就是这般立规矩的,躲在女人身后装样?”在他心目中,婢女的地位比云桐等人还要低出一截,虽然气得发抖,但总不能自降身份去和俏云争吵,因此言语间仍是扣住了云倾。
唐斐冷眼旁观,不觉记起从金陵前来云堡的途中,俏云在船舱里对着入睡的云倾低语:“……公子,奴婢没见过那个女子,但是都已经过去快十年了,难道还不够久?又何必一直自苦?您……就忘了她吧。”
当时他只听出云倾可能有过一段情伤,因为记挂着十年前的一个什么女子,至今孑然一身。而今看来,情况比想象中复杂得多,其中不但牵涉到万花谷,似乎还因此连累了一些云氏的族人。再看周围,众下属脸上多有愤愤之色,显然对云二公子的做派不满,却都克制着并未出声指责。
“俏云不可无礼。”云倾淡淡道,又朝向云辉,“二堂兄,你口中的仆从、婢女,都是自幼跟随于我,是堂堂正正的云堡门下,虽有上下之分,但多年来共历风雨,情谊远胜主从。如今万花谷已经瓦解,你若是仍有不满,尽可向我明言,不要将火气乱发到其他人身上。”语声很平静,仿佛对这样的发难并没有多少意外。
他一开口,刚起了低低骚动的宴客厅重又归于安静,落针可闻。
云辉停顿了一下,随后,像是要打破四下的沉寂和压迫,将手中的酒盏往桌上重重一顿,倏地长身而起:“怎么,惨胜了一场约战,就自以为了不起,要和我摆堡主的架子了?”他脸上现出嘲讽,“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柳无影合该挫骨扬灰,如今见不到尸首,他的手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谁知究竟死透了没有?况且就算当真除去了柳无影,你以为事情就扯平了,从此可以心安理得?当初受你连累身死的人,可是再也活不转了!”
视线相对,云倾感到对方的目光就像长满尖刺的钩子,扎得人揪扯疼痛,又一下下刺激着神经。尽管类似的质问和责难早已不是第一次,对这个堂兄的性子和目的也心里有数,他仍然觉得很不舒服。
他尽量沉住心绪,冷静地问道:“不错,时光不能倒流,人死不能复生。我确是以为首恶伏诛,当可告慰逝者在天之灵。既然你仍然觉得不够,那要怎样才能满意?”
云辉微微一窒,他适才看着云堡歌舞升平,众下属不断向云倾敬酒道贺,便觉一股怨气直冲心头,禁不住要阴阳怪气一番,但真要当面细论起来,或是划下道要求云倾如何,又有些底气不足,在云堡的地盘上怕是难以讨到便宜。
他心念转动,口中冷嗤:“人死不能复生,你都把话说道这个份上了,旁人还能如何?是个人就将你云三公子当成宝,小心捧着供着,族里几个叔公也说你已经悔过自新,哼,依我看却是未必!且不说这厢大摆宴席,迫不及待便要倚红偎翠地取乐,单是当日比武,你真的尽力了么?”
此言一出,厅中众人的神色都是不豫,中元决战时,云倾为了除掉柳无影不惜让对方软剑洞穿肩头,受伤甚重,即使用再挑剔的眼光看,也不能说不够尽力。
云泽大声道:“堡主那晚为了铲除大患,几乎拼得两败俱伤,二公子亲眼目睹,怎能说出这样亏心的话来!”
云辉冷笑道:“照你的意思,倒成了我错冤好人!当晚他与柳无影缠斗,本已占据上风,谁想万花谷不过是弄来个女子,在场外悲悲切切唱了几声小调,他立时便心神大乱,眼神也飘了,招式也散了,差点连手中的剑都要把持不住,否则何至于拖到后来乌烟瘴气?”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神色沉沉,“似这般心志不坚、轻易动摇,分明是余情未了,教人如何能够心服!”
厅中的一众下属中,如陆君淮、云井然等在外主事,对决战经过只从旁人口中听到转述,闻言不免疑惑,低声向旁人询问;而云桐、云泽等人虽然在场,但当时的状况本就极为混乱,柳无影花样百出,左一蓬飞针,右一堆细丝,全身上下到处是机关,看得人眼花缭乱,加上夜色昏黑,幽切勾魂的女子歌声遥遥传入耳中,谁能分得清云倾遇到了多少暗算,其中哪些避开了,哪些又得逞了?
云泽怒道:“情况并非如此,你信口指摘,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但他的性格比较实诚,那一晚听到女子歌声是事实,凄婉中带着勾魂夺魄之意,若要证明云倾丝毫不为所动,却也不太容易。
云辉见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一阵快意,趁着酒兴一指云倾:“你问我怎样才能满意,我云辉岂是斤斤计较、贪图小利之辈,就是看不过眼!上代云堡主与秦总管何等了得,全因为他受妖女蛊惑,一意孤行,生生被害得英年退隐,还连累得我父亲……你凭什么不知反省!且扪心自问,当得起这许多恭维称颂么?”
云倾沉默着,没有马上答话,他的脸色本就偏于苍白,现下连最后一丝血色也退去了。虽然明知对方是别有用心,故意借题发挥,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点疲惫,神经不受控制地绷得很紧。
一片鸦雀无声中,堂下突然有人开口,同样满是责难,口气比云辉还要冷诮三分:“我说,刚才端上来的酒是怎么回事,简直难喝得没法下咽,你们是不是以为本客卿喝醉了尝不出滋味,故意慢待于我?”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说话的是一名着半旧灰蓝长衣的年轻男子,身形挺拔,气质冷峻,正一脸不悦地质问云州分舵的舵主李如彬。
李如彬莫名其妙,加上注意力都用来关注情势,被问得措手不及:“酒?酒有什么问题?十五年陈的花雕,不是挺好?”
“当然不好,”唐斐摇头,“酸成这样,哪里是什么花雕,分明是醋。”
他的目光朝上首扫去,淡淡道:“看样子大家都喝醉了,才会品不出味道,云二公子这厢不是发酒疯,而是喝了太多醋,否则怎会一开口就酸气冲天,不说人话?”
厅堂中又是一阵静默,只是相较之前的紧张,气氛变得有几分古怪,不少人嘴角抽动,仿佛在忍耐。
“当然,此事也不能全怪云二公子。”唐斐接着道,“相貌不如人,武功比不过,心胸气度又窄,眼看着堂弟一战而名扬武林,深得属下拥戴,远远盖过了自己,无怪要捧醋狂饮了。”
他的声音很淡漠,如同在叙述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又似全然事不关己,但不知怎地落在旁人耳中,比起云辉的着意攻讦,份量却强了何止数倍,可说入木三分,风凉入骨:“只是么,不管往日发生了什么,早已时过境迁,云堡主杀敌雪恨的时候,二公子在场外瞧热闹;他堵上身家性命,在武林同道面前立生死状时,你轻轻松松片叶未沾身;他中毒受伤时,你毫发未损。都是男子,我若是你,就算心里被醋淹了,说什么也没脸在人家的宴席上颐指气使。想来云堡待你也不薄,二公子若是个明白人,趁着还是座上宾,奉劝见好就收罢!”
“你……”云辉的面色已经从发青变成紫涨,本想破口大骂,但一来还顾虑到身为云氏公子的形象,二来对方的话句句刺耳,却没有破绽,匆忙间竟无从反驳,总不能说,自己比云倾长相更好、剑法更高,实力更强吧。三来,这说话的人他压根不认得,不明底细,因此指着唐斐,憋了半天才喝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狂徒,胆敢妄自尊大、非议于我!”
唐斐拱了拱手,客气地说道:“不敢,在下唐文,忝为云堡客卿,初来乍到确实不懂规矩,不过仗着旁观者清,略抒己见罢了,二公子气量宽宏,还望多多包涵。”
若是能做到,云辉直想拔剑出鞘,一剑将这什么客卿刺个对穿,或是向云倾问责,必得狠狠惩治,要此人好看。但他不是堡主,既不能因为口舌之争就对堡中下属动手,也轮不到发号施令。他已宣泄过一通怨气,此刻酒也醒了,稍一迟疑,觉出周围众下属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是冷淡,就是嘲笑,明白再纠缠下去也是自讨没趣,当下沉沉地盯了唐斐一眼,转身便走。
他丢了脸面,心中委实不甘,走到门边又回头,冷冷道:“云三,你最好别忘了,云堡也是我幽州云氏的产业,你云倾倘若德行有亏、管教不了下仆,有的是人替你管,到时可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言毕,拂袖而去。
经此一闹,本来欢悦的气氛荡然无存,轻音馆的歌伎梨落吓得面无人色,瑟缩地躲在角落,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溜走了。
云倾早没了待下去的心情,简单交代了两句就起身而去,虽然他让大家继续饮宴,楚瀚亭也命人撤去残席,重新摆上酒菜,不少下属仍然尴尬难安,各自找借口退席,这一场中秋节宴,终究是被搅了。
云倾从宴会厅里出来,石廊下一班乐师仍在演奏,应是得了吩咐要调节气氛,曲调和节奏变得较为明快,间或还加上锣鼓。
聚在长廊下的从属也听说了适才的风波,但不在厅里,受到的干扰有限,故而依旧和乐融融,时而有几声欢笑传来。几名眼尖的门下见到堡主的身影,慌忙起身问候。
云倾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管自己,换了个方向离开。
他只想静一静,连柔云等人也没让跟着,独自拣了人少的小路漫步而行。
八月的山间夜凉如水,带着微凛的寒气拂过脸颊,吹散了最后一点酒意,一些尘封的过往片段像被唤醒了,从记忆深处涌起,纷乱地掠过脑海。都是很久不曾想起的旧事了,好像已经距离非常遥远,又似发生在昨天。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云堡西侧,再往前就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山崖。
夜色已深,浑圆月轮犹如冰盘悬在中天,莹白无瑕,皎皎光华笼罩着苍山绵延的峰峦,深茂的林海。入目所及,碎石铺就的小路上,松木与云杉繁茂的枝叶间,仿佛有乳白的云烟氤氲流动,远方山峰的积雪映着月华银灰,反射出晶莹光彩,令人想到琼楼玉宇、太虚广寒。
云倾停下脚步,安静地望着月色下的苍山云堡,这里是他生长于兹,发誓要用余生守护的地方,为了弥补曾经造成的伤害和损失,也为了能一无所惧地回首当年,他已经竭尽了全力。然而今夜,当往事再一次被挑起,他发现自己内心负疚依旧,一片苍凉。
背后脚步声响,渐行渐近,有人说道:“云堡主不回去安歇,原来是要找个好所在,独赏月色。”
声音很熟悉,带着惯有的冷漠锐利的质感,云倾回过头,发现唐斐正沿着同一条小径走来。这人是怎么冒出来的?自己只顾着想心事,居然没有留意。
“透透气罢了。”他说道,“唐先生不也放着佳肴美酒不用,到这荒僻之处吹风?”
唐斐淡淡道:“亏你一再相请,非要我从流萤海回来一趟,你们云堡的节宴,实在没什么意思。”
云倾,“……”他什么时候一再相请了?但因为重点不在这里,也懒得辩驳,默然了一会儿才道,“今晚的事,让你见笑了,还要多谢出言解围。”
以他的性格,从不肯人前示弱,但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地见到唐斐,却觉得称一声谢也没什么大不了。或许是方才在宴客厅里,云辉的态度的确让他感到心寒,也或许是唐客卿的语气里,难得地并无嘲讽之意。
“没什么,”唐斐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太聒噪了,我嫌烦而已。”
其实他也觉得,自己理应坐着看好戏,事不关己,何必沾惹是非?但那位二公子咄咄逼人的德性确实招人厌,而云倾苍白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也莫名地令他不快,结果还是插了口。反正,让云堡主多欠自己一点人情,总没有坏处。
“何况,”他望向夜空中的圆月,忽而笑了笑:“从前不知道苍山月明之美,一至于斯,只是太过孤清,中秋夜晚能有人相邀同赏,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