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三个时辰前,吴十一离开落承尘,心不在焉地回去复命。不知陛下去哪儿了,他跪在殿内,等过了许久才见那身着贵袍的男子缓缓坐上龙椅。
“哭过了?”少年模样骄矜,声音中掺杂了一丝躁郁,“落妃欺负你了?”
“回陛下,奴只是揉了沙尘进眼。”
“嗯。”
片刻过后,墨骄朝他抬抬下巴,“十一啊,你走近些,叫朕瞧瞧。”
“是。”吴十一起身,前行两步复又跪下。
墨骄却不太满意,“走到朕面前来。”
“……是。”
他跪到墨骄足前,低垂着头。
下巴忽然被人捏住,他被迫仰头直视龙颜。
“睁开眼,看着朕。”
“奴怎敢直面龙颜……”
“不睁开朕就先挖了你的这双眼。”墨骄语气微冷,不容置疑。
吴十一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眸子。
“陛下……”他眼中噙了泪,身子因害怕而微微发抖。
“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是如何与朕说的?”
“奴……记得。”
“嗯,你说你背叛了盛王,甘愿为朕效力,是与不是?”
“是……”
“今日,朕叫你办了两件事。你可有一件事做成了?”他眼眸微眯,“五骨蚀根本是无解之毒,朕叫你给盛王下了那么大的量,他怎么可能还好好活着?”
吴十一垂眸,沉默良久答道:“回陛下,是奴的疏忽,没能亲眼看盛王喝下那一杯毒酒。请陛下责罚。”
“好。”墨骄抽出一柄短刀贴上吴十一的脸颊,轻声说道,“朕问你,你与吴有,是否真为师徒关系。”
“是。奴为师傅所救,自幼与师傅生活,只是后来遭人逼迫,成了盛王手中的一枚棋。”
“哦?”墨骄饶有兴趣道,“原来你也是无辜者?”
“不,奴并不无辜。是奴害死了师傅。”他长睫掀起,盯向墨骄的双眸含满了恨意。只是泪珠一滚,那双眼便又显得楚楚可怜起来。
墨骄嗤笑:“你知道就好。”
“朕很想杀了你,可你毕竟是吴有的徒弟。他曾救过朕,又因朕而死……”他眸中的哀痛一闪而过,笑吟吟地将刀尖抵在吴十一的胸口,“这样吧,朕给你一次机会。”
刀没再出,鲜血淋漓。
他接住吴十一摇摇欲坠的身体,笑道:“若是你能在血流尽前爬出宫,朕便放过你,如何?”
“……”吴十一忍着剧痛,煞白着脸行礼,“谢…陛下。”
“嗯,去吧。”墨骄松了手,只听一声轻响,吴十一倒在地上,神情痛苦地捂着胸前的伤口。
只是他不敢多等,不等缓过劲来就撑着地艰难起身,朝殿外踉跄而去。
“十一啊,感谢朕吧。若是没有朕,你可就要去做那浮途声的男宠了。”他用手支着脸颊,漫不经心道,“死与受辱,朕觉你定会选前者。”
吴十一嘴角渗出血丝,泪不知因何而落。是疼痛,又或其他。
身后的恶魔再度开口:“毕竟——你已心有所属。十一啊,朕说的对不对?”
他终于支撑不住,在走出大殿后跌跪下来,从那石阶上滚了下去。
浑身像被巨石碾压过一般,剧痛难耐。
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双手扒着地面,一点一点向前挪动。他被人看尽了笑话,可那又如何?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心中有那么多的不甘……
他想要再见那个人一面。
“师傅……”墨骄说的没错,如若浮途声真要他做男宠,那今日心口这一刀便无需墨骄动手,他会自己来。
意识渐渐模糊,墨骄或许也是觉得无趣,只留一句“十一啊,再爬快些呀”便扬长而去。
血日西落,吴十一身子渐冷,彻底昏迷前,他跪趴在殿侧的草堆中,脸颊贴着枯草。双目渐渐失焦,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向他而来。
师傅……
他唇瓣颤抖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吴十一所见那人生得一副清冷模样,如若忽略他眸中的恨意与担忧,那看上去倒真像是不渡众生的冷面佛。
但这佛不但渡人,还杀人。
他手中提着一具尸体,可让人不寒而栗的是,这死人竟长着一张与吴十一别无二致的脸!
如今四下无人,那人动作轻柔地抱起吴十一,手中那具尸体则被他随意丢在了那染了血的草上。
他练得一身极好的轻功,毫不费力地踩着屋顶翻过了宫墙。脚一点树枝,他抱着吴十一稳稳落地。
怀中人气息愈发微弱,他片刻也不敢耽误,小心包扎过伤口后就飞速消失在黄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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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剩兄,小未他……好些了吗?”
佛面男子掐灭了一盏灯烛,许久才回道:“嗯。”
但事实并非如此。
王府的太医来看过,说伤得太重,已是回天乏术了,如今只剩一口气吊着,过不了多久,人便去了。
那时方剩并未听那太医所言,他指尖拂过十一的额角,眼含柔波,往深了看确实莫大的悲痛。
“师傅……我…会死吗……”
出乎所有人意料,吴十一尚有意识,甚至能开口艰难吐出几个字儿。
“不会。放心,师傅在。”那时方剩这样回。
紧接着,太医开始了二次救治。药箱中最宝贵的丹药都被他狠心拿出用在了吴十一身上,费劲力气才将一口气救成两口。医师大汗淋漓,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罢了,剩下的,便看他的造化了。”
方剩本就寡言,从前还有吴十一同他讲话,如今少年病着,他便更加沉默。
太医离开后,他神情冷淡,握着吴十一纤瘦的手。
榻上少年如今病弱,脸色比那雪还要白上三分,甚至有些灰青。
等待少年苏醒的过程痛苦而漫长,方剩一双冷淡的眼眸盯着少年的眉眼。
少年眉眼漂亮,甚至有些柔美,如今这一副病重的模样,不论是谁,见了都会生出怜悯之心,更何况方剩?
吴十一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疼惜还来不及的少年,被人伤成这般模样。哪里能不恨?他恨伤了少年的少帝墨骄,厌本该承受少年所受伤痛的风垚,更加憎恶没能保护好少年的自己。
许久,久到方剩的心都因等待而有些冷了,他微微蹙眉,垂下眸用自己温热的手捂着吴十一冰冷的脸颊。
心中有股难以言说的滋味,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师傅……”
方剩眼睫一颤,抬眸对上少年含笑的双眼。
“师傅……”少年哑着声艰难道,“我不是吴十一,是…是方未,对吗……”
“是,”方剩满眼疼惜地撩开少年额角的发丝,“是小未,不是十一。”
少年笑着蹭蹭方剩宽大而温暖的掌心,泪水蹭了方剩满手。
忽地,少年讶异道:“师傅,怎么哭了……”
他难以抬起手臂擦去方剩眼尾的泪,只好哄道:“没事啦师傅……我没事的,不疼,师傅不哭……”
“……受苦了,小未。”
二人还没亲昵多久,房门便被人砰地撞开——
“小未!”来者风垚。
风垚满面担忧,走到榻边摸了摸少年的额头和脸颊,“还好醒了……疼不疼?”
方未露出一个乖巧的笑:“不疼的。”
怎么可能不疼呢。
风垚愧疚极了,吴十一这个身份本该是他的,奈何他自幼怕疼怕得厉害,受伤之后很难保证像方未那样忍住不动不叫。为保身份不暴露,性命不丢失,方未替他接下了这一任务。
方未从未怪过风垚,因他自己心中清楚,这“吴十一”,不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他做最为合适。
“阿垚,快些出发吧。”门外传来长彻的催促,风垚轻抚方未的脸颊,“你好生休息,那边还有事待我去办。”
方未点点头,“有师傅陪着呢,风垚哥哥放心去吧。”
风垚转身离去。
月色茫茫,寒风肆虐。逝华宫内,破旧木床上,少女枕着男子的双腿沉沉睡着。
“她的寝宫可是去了人?”
刚刚进入的云梢点头,“吴十一死了。”
落承尘挽发的动作一顿,随后问:“谁杀的?墨骄?”
“是,血从殿内蔓延到殿侧的草丛,但不知为何尸体会莫名出现在叶姑娘寝居。”
吴十一眼含水汽的模样在落承尘眼前一晃而过,他垂下手,片刻后唇边竟勾起浅笑:“看来是我误会那孩子了。不过还好,有人救了他。”
他垂眸又看向沉睡的叶离寒,问道:“去她寝宫的那人,可是浮途声?”
“是。”
落承尘扯了扯唇角,他抚顺少女的长发,像是哄慰。
“她被吓到了。”他顿了片刻,满目的苦涩又掺上怅然,“如今又同我扯上关系……我如何能护得住她?”
“少爷不必太过忧虑,只那浮途声二人……”
落承尘摇头:“不止。”
他苦涩道:“还有顾家。”
“什么……”
“你当顾临雪今夜前来真是为了折辱我?”他的掌心覆住叶离寒的耳朵,“那瓶毒蝎,便是他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