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貌相。
素柔总算知道这句话极为深刻的含义。
看似安静的城主总是选择先手,像他们这类人,做的事总是比说的事在前,自然,她自己也是如此。
素柔略略沉吟:“不等一下么。”
她虽然不精于此道,也知道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不宜偷营劫寨,眼下释风云还晕着,若是他们将战争导向不利的局面,纵使释风云是天神下凡,恐怕也难挽回颓势。
城主呵然一笑;“我们并不是军人,不必同送他们一样遵守那些道德游戏,也不要受制于他们的思考方式。”
素柔轻声道:“他们会在沛城安营扎寨,那里久为堡垒,陷马坑、绊马索、滚木雷石一样不少,贸然前去似乎危险了些。不如等他先来,如此也可站在道德制高点,到时人心向背,想必天下人也不会讲脏水倒在西北军身上。”
城主的眼睛浮上一点笑意,指尖轻轻点了点嘴唇:“名声……道德,那些东西再杀将时就不能考虑了。我们的功夫要做在前面,不要忘了播云城是什么出身。”
素柔方才心中恍然。
播云城是……探子、是杀手、是不拘泥于任何道德与框架,无所不用其极的危险分子。
这样说,周其殷等人到来前,或许老爷子与城主早就在沛城安了钉子……
她微微叹笑,想到的却是另一个身影:“好相似的作风。”
城主的笑意忽然淡了些,烟波凝凝,便幽幽视她。
她清了清嗓子,只能装作混不在意:“可是城主大人神机妙算,必定能旗开得胜。”
素柔叹息一声,却还是担心:“他现在大概在沛城中拔钉子。”
城主轻声道:“有一点你没说错。”
他的眼睛眯了眯,叫素柔的心中一突:“留着相同的血,心中筹谋自然相似,既然如此,就看谁更快。”
对岸经常趁着晚上滋扰,因此城中将士更习惯夜战,这点要强于沛城。
他转过身,深深望着素柔:“你想赢么。”
素柔的心中涌上许多莫名的感情,口中铁锈一般的血迹从齿间咬破舌尖开始蔓延开。
她的面容平静,双眼却随着火光幽幽跳跃,如同鬼火。
“我一定会赢。”
城主轻轻抚摸她的手,将她握在柔软的手指中,轻轻抚摸:“令旗交给你,想想我们在播云城中的天空,如果心中疑惑,你就看着天上的星星,等雾气布满的时候,正是夜里藏花的大好时机。。
他拍拍素柔的脸,微微笑道:“别担心,咱们几个都是行外人,谁也不差谁的。”
他带上面具,就此如同一阵夜风缓缓吹却。
素柔望着他的背影,有些看的发痴了。
她心中恍惚,却忽然聚焦道手中的令旗上,双目似乎闪出了一阵灵光。
拨开营帐,天色情清爽干燥,满天星斗叔叔淡淡,半闪半烁,然而那神秘的风,似乎又会带来些不同寻常的异变。
素柔轻笑一声,口中咬碎了血肉,小腹中隐隐发疼,提醒着她的仇怨:“这次定叫你有来无回。”
城主叹息一声,轻轻在她耳边呢喃:“记住我的名字,我叫……”
长渊。
素柔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笑容慢慢爬上她的嘴角。
长渊,一路顺风。
沛城忽然传出一声惨叫,黑暗中由来的一簇火光,映照出周其殷与长渊两个人交错的面庞。
他们仿佛一面镜子的两面。
一个人的脸庞,是艳丽的山鬼,蜿蜒交叠的荆棘,扎破了母亲的血肉,带着母亲留下的幽魂,然而这幽魂却被平静的神色冲淡,好似“漆灰骨末丹水砂,凄凄古血生铜花”,那凄艳处自有一番疾风劲草的历练。
一个人的脸庞,是冷峭的顽石,斑驳纵横、犬牙交错的腐朽风痕,是父亲权威凝成的意志,然而这种冷硬之中更凸显的是一种漠视,只觉得“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冷酷之中更有冷眼对世人的无情。
本是山林草泽的自然之子,却尚未留有三分仁心,钟鸣鼎食之家的芝兰玉树,却垫着森森白骨。
他们就那样静静望着对方,却使六军空待,如何能遇见这般风华人物。
众人似乎愣住了,只见火光下两张沉默的脸。
然而韩遂心中一动,却愣愣转过头:“虽然看不到他的脸,怎么感觉,你们……你们两个怎么如此相像,好像一个人一样。
周其殷盯着那张脸庞,出手的瞬间,正是城主迎战瞬间。
他们两个不发一言,几乎压制正常战争,陷入一场血腥恐怖的相持中。
阵型不断变化,韩遂看的眼花缭乱。
“周其殷什么之后将兵这么厉害了……这也太唬人了啊……”
叶子章被空气中的血腥气沾湿了衣衫,他皱了皱眉头,似笑非笑的看看他:“不指着他,难道指着你,学着点吧,这次是他替你将兵,以后可不一定了。”
韩遂怒目而视:“你嘴里能说点好听的话吗。”
叶子章的笑意淡去:“真是个厉害的人,怪不得怎么样的杀不死。”
韩遂怒而乜斜着他;“现在我们完全插不上手,总要想着怎么破阵才是 。”
他看到对面那个小白脸子不知道用了什么诡谲的阵形,看起来松松散散的,但是见人就杀,却将周其殷的阵型充的打乱。
他越看越是觉得不对。
难道是……“私士!”
韩遂面带惊惧,手中的剑钻的极近,整个人如同蛰伏待发的精壮豹子。
叶子章眯着眼睛:“看似是兵甲的服装,但是都是轻便的软甲,手中持的都是极为纤薄的苗刃。”
韩遂大骂一声:“中计了!北端兵甲厚重,哪有人穿软甲,也不怕被穿死,更何况苗刃也刺不尽厚甲,这些人是死士无疑!他们分明是要先擒王!”
死士纵然没有兵士战斗素质高,但是不怕死就是最可怕的,他们掌握的可不是胜利的秘籍,而是杀人的秘籍。
很明显,这些人就是冲着周其殷来的。
他迅速拍马上前,随着缝隙冲进人流中,然而风卷尘烟,在黑暗之下,竟然是看不出人影。
他凭借猫一般的视觉找到了那个泛白的身影,然而须臾之间却又消失不见。
一道风一般的兵刃却如同剑刃一般袭来,韩遂趁着那兵刃而去,一刀杨断,手臂却振的发疼。
他的面色骤变:“刚刃……”
精钢锻造的长刀像剑一般射来,这要是多可怕的力量!
他勉强躲过那刀子,只感到身边周其殷有些急促的呼吸。
他那泛着乌青的眼眸,此时幽黑无比,却冷冷注视俯瞰在马背上的男人。
周边的死士已经被杀的一干二净,然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守成的将士却也损伤大多。
那男人直到人员稀落,仍然面色淡薄,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死亡。
韩遂咬着牙:“真是个怪物,这家伙根本不会打仗,但是却会杀人!”
周其殷小口地喘息,冷冷道:“他是个杀人的好手,自然比天下所有的死士都懂得如何杀人。”
韩遂听这话不对,他转过身,却发现周其殷浑身是血,已经是一身刀伤。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佩服谁,是佩服这个男人能在诡谲的情况下捅了周其殷这么多刀,还是周其殷能在这个鬼魅般的男人手中活下来。
周其殷半眯着眼,呼出一口冷气:“盯着他,快走,我受伤比他重。”
韩遂面容崩的紧紧,扬声道:“众将士听令,杀了他,立赏百金!”
将士一拥而上,韩遂将周其殷托上马,边回望着男人鬼魅的身影边转身回营。
就在那么夜空火光映照的一瞬间,他的双眼骤然发疼。
韩遂大叫出生。
火光直直刺入他的面容,竟然灼伤了他的眼睛。
好像在油光中烈焰焚烧,他的整个身体滚烫。
充斥着大脑的,却先是愤怒,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愤怒的感觉了。
他飞身下马,将拖着周其殷的马拍回反方向,自己夺了马便飞身追过去。
怒气扭曲了这个英武的年轻人,他迅速爬出剑,山崩地裂的大吼一声:“贼人,我誓取你命!”
冷峭的雾气映着流动的月光,冥冥冷冷,残破的堆叠着双方的尸体,那一片红色中,男人似乎还在等着他,不知他是否看错了,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浅淡的笑容,映照着美丽鬼魅的面具,宛如夜鬼一般。
韩遂的理智拿回了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
杀了他,杀了他,要不然沛城也会危在旦夕!
然而那抹白色却驱马向回,韩遂扬起一抹诡异的微笑,看来他伤的也很重,他也爱惜命的很。
他纵马向前,只听后面是周其殷冷冽的呼喊声:“韩遂,谨防有诈!快回营!”
韩遂微微一顿,谁料前面的身影竟然飞身射了两颗沙石,那两颗如同与眼睛的玻璃球砸的他生疼,他略略拿起,被扎的满手鲜血,竟然是布满了细小的尖刺。
“暗箭伤人的混蛋!”
韩遂咬牙切齿,将背后的声音忘的一干二净,他的怒火好像怎么都无法消散,直到火光点点,理智悄然回神。
“糟糕!”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被引到了城下!
墙上火光大起,只听墙头上是寒气四射的女声:“放火箭!”
四周又开始灼热的燃烧,韩遂的眼睛眼睛开始疼痛,
他如同困兽一般捂着眼睛,在痛苦的嘶吼着,发疯一般的挥舞着手中的刀箭。
“闭息!”
周其殷清冷的声音微微顿起。
韩遂似乎从疯狂中恢复。
他尚且未完全清醒,墙上却直直射下来一只飞箭,不,那不是箭,刺破天穹,鬼魅却厚重,那是弩!
他只听到一声闷哼,愣愣的看到周其殷就这样倒下马去。
身后雷鸣般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援兵终于到达。
封寒青既有百步穿杨的能识,他的面容冷素,搭箭而上,却见那身影一闪,没入黑暗中。
“好身手。”
封寒青淡淡道:“如此胡来,真是不智。”
他指的是对面今日用死士诱敌,两边却都折损大半,然而他今日无法攻城,城中之人自然也不敢出来。
竟然要死士打头阵,还一阵胡作非为,这不像是一向沉稳有度释风云的风格。
他已经捏准了释风云无法作战。
墙头上传来一阵温柔的笑声,火光映照出一张芙蓉面,封寒青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女人……?”
韩遂听到那声音,却如在梦中,他抬起头,看着那张脸,竟然如追梦中,只睁大眼睛喃喃:“姜素柔……?“
他似乎感到了怀中有那么一瞬间,周其殷的呼吸都凝住。
怀中的人挣脱开他,微微抬起了头。
那一刻,恰似永恒。
素柔望着面前那张病重的脸,曾经似乎总是看不透,也看不够,如今依旧有三分兴致,不过那是恨的兴致。
周其殷忽然从胸腔中升起一阵笑意,那怪异的笑声从嗓子眼中挤了出来,他那苍白的染着血的唇,正映照着他冰冷灼然的眼睛,冷淡的微笑着:“是你要我的命。”
素柔微微笑道:“是鬼要索你的命。”
她并不废话,趁着这空档,三箭齐发,可惜有封寒青与韩遂在,却只又中了周其殷的侧身。
她咬着嘴唇,似是玩笑,似乎很为难的样子:“怎么都杀不死,怎么怎样的都杀不死。”
她微微一笑,轻轻摆手:“放箭。”
火箭乍然而下,封寒青带着人,在黑夜中,勇武的军队如同兽群退去。
素柔倒向身后,随即落在长渊的怀中。
他们身上都有伤,不过周其殷和韩遂伤的比他们更重。
她轻轻自嘲:“果然,我还是适合播云城,军人就是军人,封寒青那一箭穿了我的半边骨头。”
从刚才开始,他只夺了那半下,便不敢再动,只能借助黑暗掩盖有肩伤的事实。
长渊将她龙在怀中,轻轻震碎他的箭,他闷哼一声,回过头去,面色不虞:“他真是有几分能耐,竟然能将你伤城这样。”
不过……他们究竟还是赢了,这场战争的核心是周其殷维,他如今怕是要和释风云一样一觉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