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飘着鹅毛大雪。
具宰京公司有事,不在家。
这周治疗任务已经做完,具教焕一早说有给他的礼物要去取,到现在也没回来。
家里只剩几台扫地机器人吱吱地在地板上乱转。
它们是具教焕在网上看到觉得好玩,吩咐管家买的。
也因为这个,姚京明才知道他们家不是没有佣人。
而是具宰京不喜欢家里总有人晃来晃去,所以花着一个月的钱,只让他们来四次。
姚京明听具教焕这么说的时候,认为具宰京是人傻钱多——脑子抽筋。
但他是佣人的话,会认为这个雇主是菩萨下凡普渡众生。
姚京明穿着盖着蓝色丝绒毯子坐在轮椅上,逗着埋头在他腿间的酷酷。
这儿自入冬就开了全屋保暖,就算光着身子也不觉着冻。
「哐哐。」
一台扫地机器人撞上他的轮椅边边,抽风似的来回哐哐撞着。
这东西自买来,一个月起码会有三四次这样的傻子状态。
姚京明无奈地放下酷酷,摁着轮椅地的转向按钮,绕开它。
原先的机械轮椅被具教焕淘汰,换成现在的电动轮椅,也是具教焕在网上看中,吩咐管家买来的。
他和具教焕在一起后,还没过心里的那道坎,始终停在最后一步。
具教焕虽然精力充沛,但也不着急。
他这段时间也没有再梦到李民赫,对方似乎已经淡出他的生活。
他愣神的时候,原本追着扫地机器人玩耍的酷酷,突然撒腿往门口跑去,摇着尾巴,看起来很是兴奋。
他知道这是具教焕回来了。
姚京明摁着按钮向门驶去,也不知道对方是带了什么礼物回来。
人们都说,送礼物,看阶层,穷人送的礼物看价值,富人送的礼物看用心。
但他并不在意对方送的是什么,因为对方对他的爱早在只言片语中表露无遗。
门,开了。
酷酷摇着尾巴往门后扑去。
姚京明还没过去,视线被半开着的门挡住。
轮椅缓缓前进,门后的人也慢慢站在他眼前。
来人发上不知是参着雪,还是雪夹着发,半边花白,侧半张脸,看着被酷酷扑倒的具教焕。
似是觉察出屋内人在看着他,扭过头来,四目相视。那人三俩眉间杂着雪,勾起的唇瓣干瘪,卷起纸团揉皱后般的死皮,整个人跟木雕似杵在那儿,似没有生命,却又是活人。
「你是……」
姚京明一眼便认出对方,可变化太大,心上一揪,不敢认同心底的答案。
那人似是褪去稚嫩,变得成熟稳重,朝他招手,「哥。」
沙发上,三人坐在一起。
姚京明想问弟弟的问题有很多,最后选择听对方自己说。
姚京俊车祸后,被人送到医院治疗,所幸没受到很重的伤,命无大碍。
这几个月里,具教焕暗地派人找到过姚京俊,问想不想见姚京明,被回绝了。
但姚京俊有去过医院看姚京明,看着他吃力治疗的样子,不忍心相认,怕拖累他。
只是……
姚京明听出了不对劲,问:「抚育人呢?」
「抚育人……」姚京俊扯出个笑容,握住他的手,「他去马吉了。」
姚京明听出不对劲,但对方不肯告诉他,「马吉……」
「哥,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也要去马吉了。」
姚京俊藏不住事,笑里带着苦。
姚京明听着,没有拆穿,只是鼻子酸涩得要命。
「哥,哭什么。」姚京俊替他擦着泪水,「哥,你幸福就好。」
姚京俊只在这里待了几天,在大雪正盛的早晨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走后没几天,姚京明病了。
是发烧。
具教焕火急火燎地将他抱到医院打点滴,打完又抱回来。
来回几天。
夜晚,具教焕将他扶起来,喂了汤药后,关灯,紧紧抱着他,似是要将他揉进身体。
寂静的夜,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姚京明烧得发冷,打着颤。
具教焕的身体像暖炉,包裹着他。
姚京明在对方的怀抱中,慢慢睡去。
「京明,怎么又发烧了?」
迷迷糊糊间,他的额头被一只冰凉细腻的大手覆盖。
勉强睁开眼,男人正焦急拿着水银体温计查看。
「抚育人……」
还没说几句,泪水糊住他的眼皮,喉骨瘙痒难忍,干咳出声。
「京明,我在这里。难受吗?」
姚秀文听见他说话,忙放下手中的体温计。
「难受……」
全身发着烫,像滚炉,睁不开眼。
「我带你去医院。」
姚秀文抱起他,裹好衣服,出门。
半夜,医院急诊的走廊很黑,很静。
只剩姚秀文奔跑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啪嗒……
打点滴的过程漫长,他倒在姚秀文的怀里熟睡。
再次醒来,点滴已经打完。
昏黄的灯光下,他只能看到男人的下巴。
「抚育人,对不起。」
他张着嘴,喉骨还是发痛。
「说什么呢?」姚秀文见他醒来,疲惫之意一扫而空,露出笑容,「我听老师说了,你不想去学校是因为他们欺负你。别怕,我在。以后不想去,就不去。」
他将头埋在对方的肩膀上,哽咽着:「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
姚秀文的肩膀很宽,像坚不可摧的墙壁,温柔的话语像氧气泡将他圈在安全区。
路灯照着他们的身影,长、短、长,倒在被黄色光晕晕染的道路上。
姚京明闭眼,再睁眼,看到的是趴在他怀里熟睡的具教焕。
具教焕照顾他的这几天,一直看在他的旁边,忙前忙后,眼周已生出浅浅的黑眼圈。
他的手从被子里一点点伸出,用指尖轻轻触摸对方的眼睛。
尽管他动作很小心,对方还是醒了过来。
他忙将手缩回被子,闭上眼,装睡。
具教焕的头恋恋不舍地往他脖颈处挪,眼睛半睁着,满是困意地将被子往上扯,抬头见他还在睡觉,慢慢抽出手去摸他的额头,确认烧退后,松了一口气。
「不烫了,看来退烧了。真好。」具教焕挪着身子,挨着他的脸躺下,伸手环住他,喃喃道,「抱歉,京明,我送错礼物了……」
姚京明听出对方话语里的自责,握住对方的手,轻声说:「教焕哥,我很喜欢你的礼物。」
具教焕听到他的声音,手下意识一缩。
「教焕哥,只是天太冷,不是你的错。」姚京明抓住对方想要缩回的手,说,「我想去看看抚育人,你陪我去,好吗?」
具教焕没有说话,轻轻点头。
下午,具教焕给他量好体温,确认没事后,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住他,才推着他出门。
冬日暖阳洒在如白纸的大地上,黑色的长车如蚂蚁从纸张一头跑到另一头。
姚京明靠在具教焕肩上,怀里抱着一束白菊,看着雪花擦过车窗向后落去。
墓园,很清静。
具教焕抱着他上台阶,司机拿着轮椅走在前面。
没几步路,却在姚京明的眼里如此漫长。
具教焕将他放回轮椅上,往骨灰堂推去。
电梯内,两人望着楼层数慢慢上升。
姚秀文对他来说其实是陌生人,认识没几天的陌生人。
而且,他还恶语相向过对方。
可临近,他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开始抗议。
是这个世界姚京明的感情吗?
还是他自己的感情。
具教焕看出他的不安,右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平复他杂乱的心绪。
姚秀文的骨灰在单独一间屋内。
这是具教焕精挑细选后买下来的地方。
房间向阳,阳光透过稀稀疏疏的叶缝照进来。
正中央祭坛上,骨灰坛前,微笑着的姚秀文,被框在小小的黑白相框里。
相框旁摆着略微枯萎的小白菊,应该是姚京俊前来看过。
他弯腰将自己带来的白菊放在它的旁边。
「对不起。」
他看着对方,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不是他来到这个世界。
如果,不是他想要逃到马吉。
如果,不是他想垂死挣扎……
他——他们都不会死吧?
最终望着黑白遗像,只说了三个字。
只是,对方不会再和梦里那样安慰他。
半时,姚京明摁着按钮从房间里出来,门口站着一早就等候在门外的具教焕。
「我们回家吧,教焕哥。」
具教焕点头,没有问他在里面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是默默推着他向电梯走。
「教焕哥,谢谢你。」
回程的途中,姚京明靠在椅背上,握住具教焕的手,轻声说。
具教焕朝他笑笑,回握住他的手。
回家后,姚京明装作没事人般逗着酷酷,而具教焕坐在一旁无声看着他。
可姚京明的伪装被他看透,「京明,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教焕哥。」
姚京明原本平静的心,因为这句关心,荡起了涟漪。
「京明啊,不是你的错。」
具教焕站起来,将他拥入怀里,抱住他。
「教焕哥……」
不是他的错。
可真的不是他的错吗?
姚京明躲在具教焕的怀中,紧紧攥住对方的衣角,高高建起的心理防线终于坍塌,密密麻麻如蜘蛛丝般的酸楚涌上鼻尖,眼眶盛满泪水,似决堤般涌出。
都是他害了他们。
可他这样的人,竟然在奢求幸福。
「京明,哭出来,不要害怕。」
具教焕轻轻拍着他的背,轻轻拍着。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