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子周予漓每两三个月会进宫来给胡蕴蓉请一次安，青白玉头冠让墨发齐齐整整梳弄上去，他现在已经没有早些年的青涩，不变的是依然温和，京城上下都说皇长子是个温润公子。仁义至孝，也常开展善举，广设粥棚，此次离京也是为在灾区救民。

只前些日子上了个折子，说沿路输送来的赈灾粮平白无故不见，偏偏中途负责的人是玄凌如今的宠臣户部尚书李透的儿子李道怀，玄凌笃定是予漓不争气，白费赈灾粮如今又仗着自己是皇子，身份显赫，又是自己亲儿子，才想把错给别人背，这些年玄凌早认定予漓是庸才一个，朱宜修死后对这个长子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胡蕴蓉派人准备一些糖糕茶点，摇了摇头，唏嘘地看着眼前强作精神的周予漓，砸声道：“皇长子看着瘦了。在平南底下人可是有什么不周全的。”

周予漓浅浅笑着，他自然不可能真的和胡蕴蓉说出他的苦楚，只淡然道出一句：“劳母后费心，平南彼时水深火热，想到百姓疾苦，底下人伺候再好，漓到底寝食难安。”

胡蕴蓉点点头：“此乃天灾，十几年前便开始了。陛下也着急，皇长子仁义之心，陛下定当感念。”

周予漓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为难地说道：“母后，皇后娘娘，漓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来求您，求您帮帮我。”这还是这个与她一直保持礼仪距离的皇长子头一回说出这样严重情绪的话来，胡蕴蓉不免一惊，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殿下这是做什么，你且说就是了。”

“此次平南，虽为天灾，更是人祸，不只是李道怀，途中不知多少省县送来的粮食被各路官员贪污，儿臣向父皇请示，可父皇厌倦儿臣，不肯再拨银粮下来，儿臣此次回京，也是为筹款，可向外祖家借了五百两银子，自己又努力东拼西凑六百两和千石粮食，但平南地广人多，这些又能撑到几时。只靠一两个权贵宗亲出钱出力，根本救不了太多的人，只有朝廷真的倾力，上下一心。”他想得很明白，只是玄凌在铲除汝南王后朝廷一段时间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人物，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朝廷大家并非尽心尽力，或者就算承认也无能为力。予漓不懂得玄凌的“难处”，他以为，只要玄凌雷厉风行，肯查下去，肯继续拨款赈灾，总能起到作用。

胡蕴蓉扶了下不知道何时有点松垮了的发髻上的银凤钗，眼神不知道看着哪个方向：“后宫不得干政。”

“皇后娘娘。”予漓的语气有些着急，更是带着些乞求，“如今儿臣是穷途末路，在前朝，除了惠宁与儿臣外祖岳丈，无人能助儿臣一臂之力，儿臣也不怕直接和您坦白，您明白，父皇早已放弃让我继承大统，大臣对我是避之不及，贞贵妃神志不清，吕德妃那边我也央淑和皇妹求过，如今能仪仗的只有皇后娘娘一人。”

“……本宫会想想的。”胡蕴蓉说着，打断了他的话，“本宫待会还要同玥贵嫔和你二弟媳品茗，你且先下去吧。”周予漓听到此处，知道是了无希望，愣神片刻，最后恭恭敬敬退下去。

李琅华只用通草绒花做发髻点缀，温婉贤良，一身湖蓝色衣裳，而李沅华则是月白衣衫，这些年她看着褪去当年稚嫩，端庄温和，但到底年轻，不显老态，三人坐下品茗，闲聊解闷。李沅华打趣说着：“之前那么多大臣家眼巴巴托了关系来，皇后娘娘就是一个看不上。可见娘娘是多看重咱们和睦帝姬呢。”

胡蕴蓉盈盈笑了下，喝了口龙井茶，又和李沅华聊起几句，又听李琅华提起府中的如懿跟唏月二人得宠，李沅华到底是堂亲，免不上多嘴几句：“得宠就得宠罢，不过你若担心，可从我们李家远亲中寻一合适女子，送进府里，到底自家人，也是个助力，远支也越不过你头上。”

“妹妹这又是什么话。”胡蕴蓉调笑，“皇家不比寻常人家，琅华是个顶好的妻子，下面人再得宠，终究不碍事。”

晚间珍缡也回到凤仪宫，嘴里嘟囔起来：“好久没出宫，你的小心肝都要闷死了。”胡蕴蓉笑着走到镜前看她脱簪后的模样，慈爱道：“母后的小心肝才几天没出宫就又说浑话了，怎么能随随便便把死挂嘴边呢，还有，哪有待嫁的女儿整日往外面跑的，你该知道，允许你出宫本就是母后偏爱你了。”珍缡懵懂地眨着眼睛，胡蕴蓉对着宝贝女儿浅笑一声，她总觉得现在的珍缡很像谁，像高高在上的玄凌？像曾经刚入宫单纯的傅如吟？或者像没有失去父亲的她自己？但无论如何，珍缡最像的永远是她自己，她也只属于她自己。自己明白这个道理，但总是忍不住多抓住她一点，多保护她一点。

这一日是周予涵时隔许久进宫来给玄凌进宫，予漓正在和玄凌谈论灾区情形，气氛极其尴尬僵持，忽然予涵闯进来，他出继后最开始依然叫玄凌“父皇”，后来见玄凌不耐烦才渐渐改口“皇上”，连一向不被玄凌疼爱的予漓都震惊，何以玄凌如今厌恶予涵比厌恶自己更深，但想来淑妃昔年不知道犯了多大错事，所以才迁怒儿女，也算符合玄凌的脾性，予漓站着，周予涵跪在下面哭诉：“求皇上将谢氏赐予臣。”他这几个月为了谢润的事情在京城是闹得人尽皆知，玄凌用手指敲打着桌案，神情漠然。

最后还是予漓不忍弟弟哭泣，打破僵局说道：“父皇，您就看在父子一场，允了他吧。谢氏也是个好人，虽然出身不好，到底夫妻之间，情谊更为重要。”

“父子一场？”玄凌觉得好笑，心里暗骂他和甄嬛与玄清偷情所生的孩子没有什么父子亲情可讲，揶揄道，“他已经出继过去，是你九叔的儿子了。”底下两个人都沉默不再言语，周予涵从记事起就没得到过多少玄凌的关爱，平阳王府中几个人也对他多有怨言，如今知道“生父”是真的对自己毫无感情，心里悲凉万分。

玄凌冷哼出声，方想起刚刚予漓说的“出身不高”，淡然道：“不过既然如此，朕就赐他同谢氏成婚就是。”

周予涵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予漓却先笑起来，周予涵片刻才开始磕头谢恩，声音都有些颤抖激动：“谢……谢皇上！臣长大至今，这还是头一次，皇上允臣……”他说道末，声音有些哽咽，玄凌摆摆手：“好了，下去吧。”两人谢恩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周予澈就由着段正领进来，作揖给玄凌下跪行礼：“微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凌见到予澈，心里欢喜得紧，连忙把他扶起来：“快起来，说多少遍了，你在朕面前不必如此拘谨。”

“皇上厚爱，只是这该守的规矩，总是要守的。”他说着，玄凌拉起他，到处看看，笑意越来越浓，玩笑说着：“半个月没见，澈儿是又长高了？越来越像你父……”他想说得当然是自己，语气中本来还有一丝得意，但想到他们到底不是明面上的父子，神情复杂片刻后低下头。

周予澈见到玄凌这番神情，颇感疑惑：“澈当真很像父王吗？”他思略片刻叹气，“这些年来，陛下对澈宠爱有加，想来也是因为澈是父王独子，爱屋及乌，澈感念陛下与父王之间手足情深，也叹父王去得太早，自己没有这样的兄弟，只有一个姗郎一个妹妹。”

周玄凌对玄清当然有感情，但心里更多是想到父子不能相认而难过，拍了拍他的肩膀：“澈儿，你对朕来说，就是朕的儿子。”他看到已经长成的周予澈，虽然他有赫赫血统，但品貌潇洒，比予漓予沥要像自己，又天真孝顺，心里不知多喜欢。予沥虽然聪敏，但身体虚弱，又总显得有些沉重，不像予澈这样让他开心喜欢。其余几个儿子，予江愚笨，予泽和予潇倒是尚可，其他人更是年岁太轻不知世，但想到金玉妍前段时间才为自己添丁，他觉得自己还能多撑几十年，有的是时间考察这些儿子。又对周予澈嘘寒问暖，才念念不舍地放他回清河王府。

有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街上今日又是一个衣衫破败的人跪在大街上，低低啜泣，旁边是一具杂草遮着脸的躯体，而她身上挂着一块破木牌，上面用小刀刻着几个字：卖身葬兄。

这四个字极为复杂，大多数平民路过其实都不认得，很多卖身为家人下葬的都不会写字，也没多余的钱请个先生为自己写字，她显然也没钱买纸币，只能用小刀刻出来，这女子年纪看着是有点大了，但是模样极好，加上会写字，一时围观人不少。温谦君路过冷眼看到，听人议论起来：“听说是之前汝南王的女儿，汝南王被处决后，全家贬为庶民，母亲贺氏没多久去了，靠长兄做点体力活相依为命，如今谁想她兄长也去了。”

温谦君看着那脏乱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隐约听得，生父也是得罪了天子，才被判死刑，因为祖父是太后的亲信，他们家才没受到牵连，但是全家总因为父亲的缘故用莫名的眼神打量他，祖父死后更是如此。

忽然周晚衣的面前沉甸甸出现一块银子，她瞪大眼睛看着，眼泪还在麻木流着，温谦君上前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那句话是她此前全然没有设想过的。

“你恨他吗。”

周晚衣僵住身体一时没有回答，温谦君继续说着。

“恨你的父亲吗。”

赵王府收到两封请帖，一封来自齐王府，一封来自平阳王府。周予沥神色阴郁，两封他都不想赴约，一个是周予漓要筹备灾款，请他过去，这件事玄凌已经发了好几次火，他不想扯上关系。另一件是周予涵娶谢氏，他对这种事不感兴趣，若换成别人，正常道贺也就是了，但玄凌厌恶周予涵，他纠结再三，到底周予涵是甄嬛的亲生儿子，还是得去。

他拿着周予漓那封帖子沉思片刻，立刻让人笔墨伺候，写好折子后吩咐下人：“送进宫给父皇去。”这时一个小厮喜气洋洋跑来笑着说。

“恭喜王爷，李侧妃有了一个月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