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宁无瑕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受了欺骗,惊怒不已,想要找人要个说法。而悲哀的是,他压根不记得喊自己来的人是谁。
除开普通人,宁无瑕的世界里总共有三种人,一种是厉害的,一种是不厉害的,还有一种是没打过的。厉害的人尚且记不住几个,更别说没打过还不厉害的人。
若不是那人说可以让他打个够,他才不会来。
他有些懊恼的一拳捶在身旁树干上。
但最让他懊恼的不是被骗,而是他意识到自己保护的这些人是做坏事的。
自小师父就一直在告诫他,手中短剑、身上武功皆应用来保护天下黎民百姓,可他却助纣为虐,险些酿成大错。
懊恼的他,不禁对提醒自己的那个姑娘产生了感激。幸好没有伤到那位姑娘,否则他怕是要愧疚到老了。
宁无瑕暗骂自己一声,想要回去找那位姑娘道谢。可是一转身,对着身后这一丛丛一模一样的树木,忽然发觉——他,找不到路。
在树林子里晃悠了一个晚上,衣服被刮的破破烂烂,头发也乱成一团,来一只鸟儿便可以直接安家,整个人分外狼狈。
“喝!什么东西!”早起进山砍柴的村民被路边突然冒出的宁无瑕吓了一跳,拿起斧头一阵慌乱的挥舞。
宁无瑕努力把头发理了理,露出一张憔悴的脸来:“这位大哥,请告诉我竭河怎么走。”
村民看他这二愣子模样也不像个坏人,将信将疑的带着他下山,并指了路。
宁无瑕抱拳道:“多谢!”然后朝着村民指的方向飞奔而去。
村民看了好半晌他的背影,心想,这怕不是哪个高门大户没关好跑出来的傻儿子。
宁无瑕转了一宿,早就饿得不行了,是以一回到曹本的宅子,就先去找了厨房。下人都起得很早,故而忽然闯进一个黑乎乎脏兮兮的人,吓坏了好几个胆小的厨娘和婢女。
“啊啊啊!”
卫知寒的一天,从清晨杀猪般的尖叫开始。
“阿柚!谁在外面吵!”被吵醒的卫知寒犯了起床气,恼火的翻身坐起,眼睛还是闭着的。
“回公子,是一个自称宁无瑕的、呃,乞丐?他闹着要见您。”阿柚斟酌一下词句,觉得还是乞丐更符合宁无瑕这时的外貌。
“宁无瑕?乞丐?”卫知寒茫然。
半个时辰后。
“所以,你就跑回来了?”卫知寒一脑门都写着“怨气”,一边拿筷子狠狠戳着面前的萝卜。“不怕我把你抓起来?”
宁无瑕已经捯饬干净,恢复了原来那副大侠模样:“我不怕。既然蓝姑娘那时能够不计前嫌提醒我,相信也不会再跟我计较。”
卫知寒夹起块萝卜扔过去,被宁无瑕不知所措的用筷子接住了。“我是男的!男的!还有,我姓卫!”
阿柚在一旁心疼道:“公子您不吃萝卜便算了,也别拿食物撒气呀!这萝卜多贵!”
卫知寒:“……”
他佯怒道:“我金贵还是萝卜金贵!”
阿柚知道他只是气话,被逗笑,然后挨了一眼瞪,立马憋住。宁无瑕讷讷不敢接话。
吃完一顿气氛诡异的早饭,卫知寒坐在曹本迎客的厅堂里,翘起腿喝着茶,一手撑腮看着下位坐的宁无瑕,两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卫知寒喝完了半壶茶,才道:“你不喝吗?”
宁无瑕:“啊?啊——”
“曹本的茶是从江南那边运来的,挺贵的,不喝可惜了。”卫知寒说。
宁无瑕僵硬的端起茶碗,牛饮一般喝完了,什么味儿都没尝出来。
“罢。你要说什么赶紧说,我还有事。”卫知寒揉着脑袋头疼的说。
宁无瑕呼出一口气,道:“多谢姑、公子点醒在下,为了弥补我差点犯下的错,在下愿意跟随姑——公子左右,时刻听凭差遣!”
卫知寒:“……你真的不只是因为想找人打架吗?”
宁无瑕大惊:“公子怎么知道——不,在下真的只是想弥补过错!”
“……”
宁大侠,你都说秃噜嘴了。
反正自个儿送上门的武力,不用也是白不用,放在身边安全也多了一层保障。
“行,那你跟着吧。不过不许随便找人跟你打!”卫知寒叮嘱。宁无瑕整个人登时就轻松了许多。
“公子放心!有公子盯着,无暇定不会再犯错了!”他信誓旦旦的保证。
卫知寒转头喊了好几声无影,才看到人出来。他没问无影干什么去了,只指着宁无瑕说:“这家伙先跟着你吧,只要不惹事随便干什么都行。”
宁无瑕马上反对:“不!我要跟着卫公子您!”
卫知寒好笑道:“无影现在正在跟着我啊。”
“是,是吗?”宁无瑕脸上表情空白一瞬,看得卫知寒一阵乐,他点点头。宁无瑕便勉强接受了他这个安排,点头答应。
至少这一段时间无影都会在旁边保护卫知寒,让宁无瑕在无影身边呆一阵子规矩规矩也好。等无影接了秦飞轩的其他任务,宁无瑕一样受自己差遣,都没差。
“人都关起来了?”齐奕章看着挖到一半的河道,头疼不已。身后的侍卫队长回答说都已经关好了,只等着处理。
齐奕章道:“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地方填起来,然后开闸慢慢放水。下游农作物已经枯死大半了。”
“是!”
等两拨人都开始投入填河道,秦飞轩便和齐奕章一起去了关押那群傀儡的地方。他们把人关在盘丝教给安排的简陋住处,个个绑上绳索缚住手脚,防止逃跑。这些傀儡依旧双目无神,口中不断嘶吼着无意义的音节,胆小如苟诚、曹本,已经被吓得不轻。
“梁皇,您看……这么多人,都杀了吗?”齐奕章问。秦飞轩瞥他一眼,道:“否则?你不是已经杀了很多?”
“……您说的是。”他打了个哈哈。先前抓人时有很多力气大的压制不住,只能先杀掉。之所以留着剩下的傀儡,也是在想会不会有其他不用见血的办法。现在看来,却只能如此了。
“如若可以,”齐奕章轻叹。“我真不希望如此。”
话音落,他便转身离开,同时下令,一个都不能留。秦飞轩低低道:“孤也希望。”而后离开。
侍卫杀人很利落,一点没有惊扰到不远处宅子里的卫知寒。等卫知寒知道这事儿之后,他们已经回了客栈,河道也被填上了大半。
“唔,果然还是杀了。”卫知寒吃着糕点嘀咕着。齐奕章警惕的抬头看着他:“你别现在又跟我说你有办法了!”
大惊小怪。卫知寒懒得理他,自顾自吃着糕点。
孰知宁无瑕一听就炸了:“什么?全都杀了?那么多挖河道的普通人,就都杀了?!怎么、怎么可以这样!”
齐奕章看看宁无瑕,又看看卫知寒:“这哪位?”
卫知寒随口解释道:“捡来的呆子。”
宁无瑕憋屈闭上了嘴。
等终于把齐奕章送走了,卫知寒才拍着袖子沾上的糕点碎屑道:“那些百姓都被迫服了药,严格来说其实早就是死人了。若是不杀了他们,会有更多无辜之人栽进去,这想来也不是你愿意看到的。”
宁无瑕纠结许久,还是没吱声。卫知寒便说:“我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为什么非杀不可了。”
“好。”
路上,卫知寒想,世人都道“白玉无瑕”,这宁无瑕还真当得上一块好玉。只是这块玉不曾经雕琢,实在浪费。他希望宁无瑕以后不再是一个只知道寻人打架的莽夫。
有朝一日,宁无瑕会自己分辨是非,锄强扶弱,用这把短剑去保护天下苍生,才算得上是把这块玉雕刻得当了。至于打磨,这是该他自己完成的。
到了关押的地方,卫知寒让宁无瑕一个人进去了,自己和秦飞轩他们站在院外许久。
“皇上您早。”卫知寒垂眸问好。
“嗯。”一听就特别敷衍。听得卫知寒心里头撇嘴。
秦飞轩问:“他怎回来了。”
“他说要感谢我点醒他,为了弥补他差点犯下的大错,要跟着我。”卫知寒无奈道。
齐奕章说:“啧啧啧,免费的劳动力啊。小十四你怎么这般幸运呢?”
卫知寒瞪过去一眼,恶声恶气道:“我是要把他留下来过年宰了!昨儿钻了一夜树林子打扮成了乞丐,今天大清早就跑过来吵吵嚷嚷,扰人清梦!”
齐奕章“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想起来秦飞轩在此又收住了。
“得了,宁无瑕虽然是个只喜欢练武的二愣子,其实挺聪明的,有他在身边啊,很多事都不用担心。”齐奕章虚假的安慰几句。卫知寒哼了一声,道:“用你说。”
刚说完,宁无瑕就一脸恍惚的走了出来。
“感想如何?”卫知寒靠在树下,揣着袖子问他。“还想怎么救他们?斩断绳索放走?这世间暂且还没有能解的法子。”
宁无瑕摇摇头。“我从未想过会有人阴险至此!利用无辜的百姓算什么!”
“利用你这样的高手去伤害更多人么?”卫知寒说。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宁无瑕的肩。“因为动不了像你这样的厉害人物,就只能靠普通人来达到目的。或者说你愿意给他们操控,去杀更多无辜的人吗?”
宁无瑕摇头。
卫知寒跟在秦飞轩身后离开。
“既然如此,你现在该做的是听话。我们总有把一切都解决的那一天。”
“皇上?我可以进去吗?”
“进。”
卫知寒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什么事?”秦飞轩放下手中的简章,抬手捏了捏眉心。
“等竭川的事完了,我应该就要跟平王殿下离开了。”他站在桌前,目光盯着脚下的砖。“可能会去挺久的。”
秦飞轩给他倒了杯水,问:“带上无影么?”
“皇上愿意把无影借给我吗?”卫知寒小口小口的喝水,坐了下来。
“无声也可以带走。”秦飞轩看着他喝水,淡声道。
卫知寒便笑了。
“那皇上身边呢?”
秦飞轩也勾起唇角:“还有少霜,吴乘舟与许青山。”
“许青山?”
“一个将军,不怎么正经,特别喜欢抢暗卫的活儿。”
“咳。”卫知寒差点被水呛到,哈哈笑起来。“这个将军真有意思。”
两人这般闲聊了一会儿,卫知寒也喝完了一大杯水。他和秦飞轩说:“那我还是带着无影好了。”
秦飞轩点头,他便回了自己房间。
“公子,您回来啦!”阿柚摆了一张小凳,正坐在门前绣手帕。看见卫知寒回来,高兴的招招手。卫知寒应了一声,也不嫌地上脏,就在她身边坐下。“在绣什么?真好看”
阿柚答:“蓝花丹。我觉得这个颜色很适合公子您。”
卫知寒指着自己的眼睛:“适合它们罢!”
两个人笑成一团。
笑完,卫知寒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灰。“我要走了。”
阿柚说:“我知道,公子。我可以跟着您一起走吗?”
“当然。不过你得先和皇上回梁国,我还要去完成一些事。”
阿柚开心的点头:“嗯!”
盘丝教挖出来的新河道只用了三天就差不多填平了。据苟诚说,他们是从两边往中间挖,也就是说岚江那儿还有一段,暂且是没办法了。齐奕章传信给齐弈朝,让他再派人过去。
本来已经填好了,卫知寒又提议说,不如带着下游的民众一起挖几条沟渠,这样灌溉田地的时候更方便。
齐奕章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同意了。于是他们又留了几天,安排好这一切,看着竭川剩余的百姓即将重新过起正常的生活,才算是可以离开了。
可惜的是,西南人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早就把人撤的一干二净,秦飞轩怎么样不知道,林辰和吴乘舟可气。
逗留的这几天卫知寒也没光闲着。他把秦飞轩教的那套拳法练得很熟,还学了骑马。
可惜才学了两天,就被颠得想要放弃,正巧第二天就要同齐奕章离开,他非常快乐的在床上瘫了一个上午。
阿柚已经绣好那张蓝丹花的帕子,送给了卫知寒。
关押傀儡的地方满是血,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侍卫又洗刷了很久,才洗了干净。竭河水本来就少,齐奕章肉疼的看着那些几乎汇成小河的血水,心里把齐弈朝骂了一顿,把拿钱不干事的官员骂了一顿,再把盘丝教骂了一顿,最后深深的谴责了自己,总算勉强解了气。
他们在竭河旁分别。卫知寒重新换上女子的裙装,精心化了妆梳了发,眉心还贴了花钿。
“那么,我就把小十四带走了,梁皇陛下。”齐奕章向他深深一揖,身后车马已缓缓开动。他此行带走的人不多,很多都暂且留在了竭川。
秦飞轩骑着寒凛,也没什么想说的,只微微点头示意,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最终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卫知寒。
卫知寒原本低着头,察觉他在看自己就抬头对他笑了笑。
就此分别,总归来日是会再见的。
秦飞轩等人走了之后,卫知寒也正打算登上之前吴乘舟准备的马车,却又听得一阵马蹄声。他转头,看见两匹马飞奔而来,前面两个女子共乘一匹马,身后还有一个男子做侍卫打扮。
那控马的女子还大声嚷着:“哥!我哥呢!”
正是养好了伤的秦少霜和青意。
青意眼尖,虽然卫知寒做女子打扮,却仍是认了出来,连忙让秦少霜停下来,然后下马跑到卫知寒面前。
“公子!”
“青意,你到了啊。”卫知寒趴在马车窗上招手,让她上马车来,然后转向秦少霜:“郡主,身体可还无恙?”
“早就无恙了——诶,你是?”秦少霜眯起眼睛来辨认。“我哥从齐朝抢回来的那个、美人?好家伙,他竟然还抢别人媳妇儿!”
卫知寒哭笑不得,指着自己喉结道:“我是男的啊。”
秦少霜了然:“辛苦你了!齐弈朝那老小子还会享受,找了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当男宠!我哥抢得好!话说,我哥呢?这些是谁的人啊?”
卫知寒真是无奈了。他指了指正走过来的齐奕章,说:“他的。顺带说明一下,这位平王殿下是我名义上的三哥。”齐奕章强调:“血缘上也是!”
秦少霜身后的侍卫立刻拔出长刀。
秦少霜一巴掌打过去:“你干嘛呢!没礼貌!收起来!”
“齐朝人,危险。”侍卫面无表情的说。秦少霜狠狠戳了戳他脑门,道:“好你个木头脑子,我哥抢出来的人你都不信?”
刘千诚只能面无表情的把长刀又插回去。
“皇上往那边去了,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卫知寒好心的给她指了指位置。
秦少霜爽朗的一挥手,道:“不管他,我跟着你们走!”
齐奕章不知怎的就多了一个高手,当即笑弯了眼睛,招呼道:“郡主可还好?之前伤了郡主实非我意,我在这里向郡主道歉!”
秦少霜才不在乎这些,她兴奋的问卫知寒:“要去干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走?”
“就走。平王殿下,咱们动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