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满的好日子已经结束很久了。
画室有一个同学去世,她讲过话的。但她没有问细节,不太敢问。
因为这个同学的缘故,她的好朋友被磕伤了头,昏迷好几天。在好朋友昏迷的时候,她在冬夜溯溪上行,找到一棵巨大的老榕树,跪在它面前许久。
回画室以后她就发高烧,冻的。画室里停了一天课,大人们都去医院看祝蒲。小山老师在小满的房间里彻夜照顾,小满很快就好了。
她好了,但是日子变调了。
雨庭没有参加联考,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两个同学没考好。高三的孩子们都回学校去补习文化课,现在高二的孩子就要当高三的来训练。
祝蒲是在联考成绩放榜之后回来的,一直到寒假以前每天都被有光随身携带着。他像在外面冻了一夜的花一样蔫了很多,戴着一个厚厚的针织帽,时不时要哭。
小满不太知道怎么和这样的他说话。即使是在玛雅去世以后祝蒲都没有憔悴成这个样子,他现在好像被抽掉了内丹。内丹你知道吗?小满看过一点仙侠小说,里面的人被抽了内丹就完了。
所以你说,人和人交朋友有什么意义呢?小满是看着祝蒲一点一点和柏青变得亲近的,如果她知道结局是这个样子,一开始就会拦着他。
「柏青啊?不知道!你别看他!」就像这样。
她用拇指指甲在 6B 铅笔的木头壳子上抠出一道一道伤痕,轻轻把头搁在野川肩膀上。
「小山你说说看呢?」小满问野川,「祝蒲还有救没有?」
野川嘴里嚼着一根硬梆梆的牛肉干,「有啊,时间。」
「时间?」
「嗯。半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就不伤心了。」
小满把铅笔转了半圈,继续抠另一边。「你好冷漠啊。我好爱。」
祝蒲开始频繁地摘下助听器,这样可以阻拦大部分思念的声音。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思念」如此可怕。
不止是因为它能让人窥见死亡而显得可怕,而是它正在计量每一个人生命的温度——早逝的小孩因为尚未挥发尽思念而发光,人活到中年,却可能不再有思念可供挥霍。
祝蒲有近一年都不再接新的神像画单子。神明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一条一条逐渐冷却的卷尺,是每个人的附骨之疽。
但越是不听,这些思念在眼睛里就越栩栩如生。整个城镇的人的思念都会包围他,它们曾经被祝蒲珍惜地听着、看着,现在食髓知味了,即使祝蒲捂住了耳朵,也要到他面前来让他看着。
雨庭的哀悼就这样耀武扬威地来过。
高考分数出来以后雨庭回来拜访过一次周老师,当年的联考他没有去,但高考考得还可以。
那一天和祝蒲第一次见他一样,是一个预备着对流雨的下午。山里吹来黏腻的薰风,雨庭抓着一把长伞,他的身后执着地跟着一只斗鱼。
那时候祝蒲的头发已经长好了,他在树荫底下给大胖婶儿梳毛。大胖婶儿很沉,躺在祝蒲的大腿上咕噜,似乎早就忘记自己在很久以前有过别的主人。
这样也好,不会再有人管大胖婶儿叫「踏雪」,这只猫可以不用再面对身份认同危机了。
「我听说你最近一直不太高兴,」雨庭说,「很久没有画画了。」
祝蒲站起来把大胖婶儿放走,抬眼打量雨庭,「你不也很久不再画画了。」
雨庭挠挠头,「不画了。文化课考得还可以,复读一年,明年就正常高考。」
祝蒲很是可以理解。但他还是问,「为什么?手痛吗?」
「嗯,」雨庭说,「阴天下雨就痛,痛得不得了。」
痛得不得了,那就是时间还不够长。时间这剂药,药效够了,就不再痛了。
「那不画画的话,你打算读什么专业呢?」
关于专业的事情是祝蒲从别人的讨论那里听见的。原来「画画」并不是一个专业,通过美术高考到了别的学校以后,他们还可以选设计,选插画,选动画,选好多好多祝蒲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这些孩子都是有选择的,跟祝蒲不一样。
「一些能赚钱的吧,」雨庭说,「对外贸易什么的。赚多点钱,好养外婆。」
祝蒲点点头。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但他心里刺刺痒痒的,想和雨庭多说一些话。「骆阳呢?」他问,「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雨庭说,「今年应该能走。」
这时候祝蒲看见了他背后的鱼。那是一只雄性泰国斗鱼,本应该很漂亮的观赏鱼,但它大得夸张,鲜艳尾鳍缠上雨庭的腰的时候显得张牙舞爪。
这不是一种好的思念,祝蒲明白。这是一种凶狠的、尖锐的、痛苦的思念,是让雨庭寝食难安的哀悼。
那是一个思念体,祝蒲明白的。可是祝蒲并没有听见雨庭此刻有什么思念的响声,那哀思可能早就把他敲骨吸髓了,没什么特殊的必要让祝蒲再听见。
「那你还惦记——」
祝蒲才刚开口,雨庭就打断他。「我先走了,」他说,「你和有光好好的。」
雨庭转过身去,那只斗鱼完整地露了出来。它通体青绿,背鳍和尾鳍是绚丽的玫红色系虹彩。天空的积雨云已经挡住了阳光,但它身上的鳞片依旧反射着危险的金属光泽。
雷声从遥远的天幕传过来,斗鱼在轰隆声中舒展它那妖艳的尾巴,围着雨庭的腰舞爪张牙地绕了一个圈。
祝蒲抬头看一看乌云密布的天空,不再看远去的雨庭,弯腰捡起大胖婶儿进了屋。
夏天来得很快,但去得很慢,拖拖沓沓直到 10 月份。有光和小满的联考快临近,祝蒲很少去打扰他们,自己把画笔再拿起来。
他画了少年腰上的斗鱼,还画了月光下的大翅鲸,每一个藤壶都画得清晰,就像玛雅去世前的冬天他在夜空里看见的那样。
祝蒲给大胖婶儿做了绝育,经常带着它在院子里跑跳,好让它减点肥。有光和小满的联考结束以后他们俩在画室还逗留许多天。有光给家里面的说辞是要整理行李,在塔楼上陪着祝蒲。
有光在夜里已经不再有生长痛,他不会再长高了。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已经完全成型的人类,但祝蒲却好像进入冬眠一样,长久地把自己窝在茧里。
本来这个茧是有光,有光回家过年以后,被窝变成了新的茧。
这个冬天祝蒲没有晒被子,被窝湿冷得像冰窖。他走下塔楼,到厨房里准备给自己灌一个热水袋。烧水的时候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前面睡着了,水壶盖子咔咔地响,他才醒来。
家里没有人,周老师和周太太去城里面过年,原本是要带祝蒲去的,但祝蒲撒谎说想趁家里面没人画点画。即使没有戴助听器祝蒲也明白周围就如他现在感受到的那样安静,一切就好像玛雅去世前的那个冬天一样。
他把滚烫的热水袋抱在怀里,趿着棉拖往上走。或许他今晚不应该去塔楼。他应该在客厅里看电视,玩小霸王,等等看有没有人给他打电话。
但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天台上。这是一个阴天的夜晚,看不见星星,但这种夜晚通常不会有风。云层就像棉被一样铺在天上,掖紧了每一个角落,整个夜晚都不会太凉。
塔楼铁门上的黑漆剥落得更厉害了,打开的时候发出幽长的吱呀声。祝蒲没有继续往上走,因为塔楼的顶部在发光。
因为曾经是灯塔的缘故,塔楼顶部四面曾经都是通的,是祝蒲自己砌上两面的砖,再安上玻璃窗。在晴朗的夜晚里,月光会来,它透过窗户铺满每一级台阶,牵着祝蒲拾级而上。
但今晚不一样。在铁皮房间以下,旋转楼梯以上,悬停着一只巨大的蝠鲼。
祝蒲是靠它的两个恶魔角辨认出来的。它扁平宽大的身体像是两只蝙蝠翅膀,一只在祝蒲头顶缓慢地扇动,另一只隔绝在塔楼以外,但在它旋转的时候,带着细长的尾巴一起扑腾进来。
它当然比这个建筑物更宽。在水族馆的时候祝蒲读到过,蝠鲼足足可以有 7 米长。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它通体幽蓝的原因——水族馆的灯光是蓝色的。
偶尔,很稀有的时候,祝蒲能看见城镇上空漂浮着这样巨大的海洋生物。陆地窄小。海洋宽广,一些宏大的思念只有海洋生物能够拟形。
蝠鲼也不去别的地方,它只是温柔地扇着它的「翅膀」,垂着尾巴,旋转或是停在那里。祝蒲一级一级地往上走,直到伸手能触摸到它。
摸蝠鲼的肚子像是在摸某种鞣革,靠近底子的那一面。但它又不像皮革那样柔软,它粗糙且有韧性,逆着抚摸的话还会有点扎手。
祝蒲想到了雨庭的斗鱼。思念越强烈,思念体的拟态就越逼真、越不容易破碎,它们也不再依靠祝蒲的听觉存活。
虽然人们管蝠鲼叫「魔鬼鱼」,但比起斗鱼,蝠鲼是非常温和的生物。它在祝蒲的抚摸里滤进一口海水,又缓慢地滤出,好像在呼吸。
祝蒲往上又走了两个台阶,希望能和它凑得再近一些。蝠鲼垂下它如翅膀一般长长的胸鳍,轻轻贴在祝蒲脸颊边。
祝蒲闻到一股咸腥气息,跟港口边的气味一样,就是更浓郁一些。祝蒲家附近的海岸线并不是什么黄金沙滩海岸,是淤泥和岩石海岸,这种渡口是用来出海捕鱼以及停船的,每一个经过的人身上都是这种咸腥的海水味。
咸腥,但是对祝蒲来说是熟悉的气味。别墅面前是荒凉的入海口,但继续往北或往南走,就可以看见丰收的捕鱼船和海港。玛雅的外公也有一艘捕鱼船,玛雅从来没有坐过,但外公带祝蒲坐过。
海面上没有遮挡,阳光晒得脸疼。因为长期捕鱼的关系,海风裹着海水腥得人睁不开眼睛,把脸吹得一道一道都是干巴巴的盐印子。
但这也是祝蒲觉得美丽的回忆之一。外公抱着他,黑黢黢的脸和他尚且稚嫩的脸庞贴在一起,告诉他外公最近打算和大家一起做渔业养殖,以后大家都不用经常出海了。
养的什么鱼,祝蒲记不住。祝蒲只是抱着外公的脖子咯咯乱笑。
蝠鲼的胸鳍就很像外公当时贴着他的脸。祝蒲知道蝠鲼真实的触感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不会比自己的脸体温高,不会这样贴上去觉得暖暖的,胡子扎扎的,还散发着渔村里自己捻烧来抽的烟草味。
祝蒲想到外公,又看看眼前的大鱼,下意识就问,「你不会是我的思念吧?」
蝠鲼像是听懂了,在原地转一个圈,海风裹挟着潮湿的海水拍在祝蒲的头发里。
祝蒲不是经常想到外公,但他确实记着外公的很多事。因为周太太身体不好,外公当年就主张不要再要孩子,钱要给自己的宝贝女儿看病。周老师领养了祝蒲以后,外公特别高兴,宝贝女儿可以少受点苦,当即就认祝蒲是他唯一指定外孙。
外公也爱玛雅,但他心底里难免怨怼周老师和玛雅让女儿吃了苦。
所以祝蒲对外公有一些私心,外公好像是第一个把他认作亲人的人。
既然如此,祝蒲的某些思念是海洋生物就没有什么不妥的了。他仰头看着悠然翻涌的蝠鲼,又问它,「可你是我的什么思念呢?」
蝠鲼不再有别的反应,就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在海里悬停。一人一鱼就这样在塔楼里待了很久,直到祝蒲怀里的热水袋都要凉了,祝蒲才说,「你走吧。」
蝠鲼展翅向东边游去,东边是海。祝蒲的头发被海水洇湿了,但他没有空去管。
他连滚带爬地奔进房间里打开窗户,还是无星无月的夜,天空中的大鱼在宁静的海面上投下发光的影子。影子借着细碎的波浪,一层层拍在空无一人的海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