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区,格陵兰。昔日繁华的商业街关闭了大半,萧索的街道上,只剩异兽徘徊不去,搜寻着每一个无力逃走的可怜虫。
唯一还留有清净的是位于中心地带的紫堂家宅,依靠仅存的一点精灵元核提供能量,这里的防御立场还在正常运转。
格瑞站在回廊中,看向不远处熙熙攘攘围坐在庭院里的人们。他们大多目光呆滞,神情麻木,残破的衣服上沾满血污,却没有余力洗去。也有的人疲惫地抱紧家人亲朋,小声地诉说着安慰和鼓励,然后用急切的视线在空气中惊恐梭巡,寻找任何能让他们安下心的人事,以祈求内心仍有希望而不是虚无。
这些都是紫堂家不战而降后,出于各种原因没能离开格陵兰的人。其中有神侍,有普通人,有原本隶属紫堂家的族人,有一般民众,以及更多难民。
“真没想到紫堂家那小子溜得挺利索。”
赞德靠着一侧廊柱,双手叠在脑后咋了咋舌,瞧见格瑞微微蹙眉,便吃笑:“怎么啦权杖大人,是担心那小子,还是看到眼前的可怜人们要善心大发?”
格瑞还没说话,赞德已经自顾自演了起来:“你看,多么邪恶的堕落者啊,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寸草不存!而自诩正义的管理局竟然也只会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将无辜的弱者们丢在原地自生自灭!真是太过分,太残忍,太没有人性了!究竟谁才能救救他们?救救糜烂到无可救药的世界?”说完,他甚至还腾出一只手沾了沾眼角不存在的泪花。
格瑞收回视线,看向赞德,面无表情道:“你戏真多。”
赞德笑眯眯道:“人生苦短,有戏才精彩。”
“银爵也知道你戏这么多吗?”
赞德一下垮了脸,摆手道:“别提了,我严重怀疑那家伙的幽默细胞早被切除了!我可不爱演独角戏。”
格瑞转过身走向不远处的指挥室:“但我喜欢安静的。”
“拜托!”赞德嚷了一句,长长叹息:“给我们乐子人一点讲笑话的机会啊!”
格瑞头也不回,推门进入了室内。
他们是和银爵在半日前一起抵达格陵兰的。停滞不前的战局显然让堕落者的人心有些浮动,出于各种考量,银爵以交易为由请求格瑞同行,格瑞同意了他的提议。
此时此刻,银爵正站在紫堂家配备的暴流监测仪器前,听一旁的下属汇报这几日的成果。
他们派了不少硬实力不错的间谍进入了第一区内部,但碍于恶劣天气,目前双方已经失联,暂时没能摸出伊甸的具体情况。
除此之外,这几日最大的收获就是天然暴流区的运行轨迹,通过驱使异化生物反复进入测试,他们花费了一定代价得到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
这是非常珍贵的战略信息。一旦通讯恢复,他们就能借此直捣黄龙。但显而易见,没人相信雷狮会毫无准备,所以在谍报活动重新上线前,他们决定等待。
“这是属下拟定的初步计划,请首领批阅。”黑衣堕落者恭敬地将文件递给银爵。
银爵接过文件,瞥见格瑞的身影,便对属下点了点头,让其离开。
“什么时候开战?”格瑞单刀直入,不客气地道:“我希望能速战速决。”
“这也是我的希望。”银爵转身面对格瑞,看了眼他身后跟进来的赞德,赞德对他耸耸肩,努嘴指了指庭院方向。银爵顿时了然。
显然,格瑞的怒意藏得很好,他也没有天真地直接问银爵:为什么没有像对待阿斯加德时一样,控制异化生物在城区之外?
银爵完全可以无视格瑞的态度,但他选择了坦诚。即便这意味着格瑞将会知道堕落者所能做到的极限,从而成为他们的威胁。
“我很抱歉。”银爵道。
格瑞挑起眉稍。
银爵叹道:“黑暗之力也并非源源不绝,我们没有余力了。这也是我为什么必须请求你的合作。”
他需要格瑞选择他们的阵营,因此他需要释放更多的信任。
或许是这份信任起了作用,格瑞凌厉的神色略微缓和,他顿了顿,问道:“在这之后,你打算怎么停止兽潮?”
银爵微笑着点了点被黑布覆盖的眼睛:“在那之后,未来会指引我。”
格瑞抿唇不语,无视门口的赞德,径直走了。
“我很抱歉?”赞德饶有兴味地抱着双臂,模仿银爵方才的口气重复了一遍这句道歉。
“天呢,我收回前言,你的幽默感我拍马难及。看看这出好戏,冷酷无情的神选者首领内心还残留着良知的光辉!他在为无可挽回的生命哀悼!”赞德说着,做了一个搓下鸡皮疙瘩的夸张动作:“要不是认识你够久,我都要被你感动了。”
银爵不置可否:“我们需要他。”
“哈哈,当然,我不会坏你的事。”赞德笑嘻嘻地直起身,打了个哈欠:“哎,坐船真是遭罪,我得去补个觉了。首领大人就继续加油吧。”
他摆摆手,哼着小调往外走,走到一半就看到先一步离开格瑞停在了走廊中央,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天空。
紧接着,赞德便目睹到阴影如涨潮一般,爬过地面,缓慢吞吃着暴雪中稀薄的天光。
院子里的人群起了骚动,他们一样瞪大眼睛望向天空,就连最为麻木的人也露出了极其惊惧的表情。
“太阳……太阳!”一个少年结结巴巴地指着天,浑身颤抖地抓住母亲的胳膊,“妈妈,你看,太阳——”
赞德眉头一跳,走到外面仰头看去。
带来狂雪的厚重乌云不知何时溶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沸腾在周边的黑翳如海浪翻涌的浪花,而那空洞中央,金色的太阳像被围绕着它的天空吞噬了一样,正一点点向内塌缩。
“天穹吞日……”
银爵低哑的嗓音在赞德身后响起,赞德回过头看向他,银爵神色平静,蒙着黑布的眼睛对准天际,说出的话仿佛某种审判者的宣告:“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当星辰陨落,天穹吞日,圣火净世时,神谕的魔女将唤醒沉睡的神灵降临人间,迎来崭新的时代。”
安迷修呢喃着这句流传在神选一族中的预言,难以置信道:“我一直以为句子里描述的现象只是某种隐喻……”
雷狮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颇有幽默感道:“以人类的科技水平,我们现在该希望‘星辰陨落’别指的是陨石雨。”
两人并肩站在王冠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已经只剩下十分之一大小的太阳,同时陷入了沉默。
比起审判日突如其来的天灾,当人们眼睁睁看着在潜意识中如宇宙常量一样永恒不变的太阳正在消失时,他们就像回到了幼儿时期,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也完全无法思考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所有还活着的人类都在这一刻停下了动作,不知所措地看着天空,直到那轮太阳彻底消失在了苍白的曲面上。
肆虐的雪停止了,永夜骤然降临。
接下来,云层中的空洞开始如燃烧一样向外扩散,跌宕的边缘在运动中扭曲成了森罗万象,天空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神话中遮天蔽日的魔鬼,理智的人还在本能否认,于眩晕中想着那只是一层大气,而更多的人却已经在恐惧中崩溃瘫坐。
突然,一道耀眼的雷光穿透云翳,撕裂苍穹,好似一轮新生的太阳,一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这转瞬而逝的雷光后,位于伊甸中央的方尖碑上,圣印倏然亮起,一道比雷光更加夺目的光柱刺穿了天际的魔影,引领着五角的结界设备迸发出同样的光柱,不消片刻,六道光柱在伊甸的上空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星芒图案,图案逐渐升空,直到悬停在了原本太阳的位置上,重新照亮了一切。
就在可怕的惶恐和随之而来足以毁灭人性的绝望出现前,人们怔然望着那璀璨的光,他们认出了那是属于王冠的印记,是代表着王冠存在的光辉。渐渐的,凝视着光的人们眼睛发酸,泪水止不住落下,他们开始号啕大哭。
“太阳,我们的太阳去哪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王冠还在……王冠还在!!”
“我们活着的,我们都还活着!”
……
不久之后,响彻云霄的哭喊慢慢平复,人们恢复了理智。
他们总要活下去的,无论天空中悬挂的是什么,他们都想要活下去。
太阳消失了,恶劣的天气却奇迹般地好转。
但这也意味着一场血战在所难免,留给所有人的时间都不多了。
数个小时过去,耶林和另外十几个执行部的高级神侍一起踏入了王冠办公室。
带着面具的身影正在房间的窗前等待着他们的到来。他的背后,新的“太阳”散发着雷火的苍冷色泽,将他笼罩在了光的阴影中。
“诸君,感谢你们数十年来为保护人民,捍卫秩序所做的高尚奉献。”
言罢,王冠庄重地对所有人深鞠一躬。
执行部的众人面面相觑,表情混杂着惊讶和喜悦,他们连忙躬身回礼,激动道:“王冠大人,这都是我们应做的!”
只有唯一的外来者耶林在回礼中悄悄抬眼打量,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救世主,而他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有些瘦弱。
王冠让众人在客厅里落座,示意他们阅读放在手边的资料。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并不命令你们必须参与。在你们阅读完内容后,如果有任何不情愿,我都会批准你们离开。请遵从内心的选择。”
于是众人领命开始阅读。
荣耀,忠诚,自我价值……安迷修在心底咀嚼着这些词汇,他完全知道怎样的说辞能够煽动人们义无反顾地奔赴死亡,就仿佛他们真的渴望光辉的死,并认为那一定比活着更有意义。
他们会忘记掉爱着自己的,自己所爱的,会忘记掉自己是谁,只记得我应该做什么,而不是我想做什么……
他并不是要批判这些想法,他明白任何存在都有其意义。
如果人类要寻求整体的生存,放在另一侧的永远是人们认为更宏大,更遥远,更现实的价值。连道德都会在生存面前落于下风,何况个体微渺的喜乐。任何人都可以被牺牲,任何人都会成为基石,只为那由少部分人所制定的未来。
他洞彻这一切道理,但他还是想要在残酷的真实中斡旋出一丝可能……
他认为这个可能就是选择。
所有人都应当是能够选择的人,而非一样零件,一把武器,一块天平上的砝码……一个简单的数字。
在准备这次会面前雷狮难得没有嘲笑他的天真,他静静听完了安迷修阐述的理由。然后勾起唇角,低笑道:“安迷修,这就是自由。”
选择就是自由。安迷修恍然彻悟,这就是引领着他最终站在雷狮身边的根本原因。
他们的观念背道而驰,但他们所见的早已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