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靖诧问:“叔父如何得知?”
白发老者没有回答,从衣袖中掏出不久前仆役送来的宣帖,递给方靖。
是一张名剌。
昏黄的烛光下,苍劲的字迹依旧清晰——太府寺卿,赵斐赵允书。
方靖满脸难以置信。
“今届的榜眼赵斐?”
上京路上,各处客栈茶寮里,老百姓闲谈最多的便是明、赵两家四代人的恩怨。
世人皆知,永昌侯明世礼在西北御敌之际,莫名失踪,生死难料。
而朝中政敌却趁机攻讦,称其有叛国之嫌。
其子明桂枝受此牵连,纵使状元及第,圣上也只给了个从五品的官职,还遣赵家的榜眼郎护送他往杭州……
赵斐在这客栈……
想必明桂枝也在。
但。
方靖皱眉——叔父如何得知刚才的人是明桂枝而非赵斐?
白发老者仿佛解答他的困惑,朝门外唤道:“赵大人,进来吧。”
声音不大,堪让门外的人听得清。
稳健脚步声传来。
只见来人身穿一袭青衫,眉宇间英气逼人。
他向白发老者拱手:“下官赵斐,拜见方大人。”
“不必多礼,坐。”
那方大人目光在赵斐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赵斐依言坐下,他目光清澈,神态恭敬却不失风骨。
方靖登时悟了。
原来如此。
赵斐一直在门外。
而刚刚那少年与赵斐年纪相仿,华衣锦服又口齿伶俐,更恰好在此,所以叔父推断他是明桂枝。
他心中难免波涛起伏。
——如果算上他叔父……在这平平无奇的小客栈,机缘巧合,竟聚齐大宁朝近来最受争议的三人。
方大人沉声问:“明桂枝所言你可听到?”
赵斐神色不惧:“下官并非有意窃听,只是您吩咐门外等候,故不敢远离。”
“你如何看待?”
“明大人见微知著,我心服口服。”
“你有此气量,实在难得。”
赵斐觉得他话中有话,轻轻蹙眉,但很快恢复平静:“方大人过誉。”
方大人半瞇起眼,盯他好一会儿,忽然抬手示意方靖回避。
方靖虽有不甘,也只得告退。
烛火忽明忽暗,像是呼吸,一下下映照四周的静。
这渗人的无声,似有种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赵斐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抬眼看向窗外,偏偏月光也是冷冷的。
没有温度,没有颜色,只是一味的白,白得刺眼。
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将他内心深处的嫉恨割裂得零零碎碎。
——“我也是榜眼。”
方大人冷不丁说道。
赵斐愣愣回神:“什么?”
“太宗朝,永泰元年的榜眼。”
永泰……元年?
赵斐悚然动容:“是我祖父……”
“是,与你祖父同榜,” 方大人点了点头:“状元明之万,探花是你祖父。”
“下官失敬。”
“无妨,你们赵家的人一贯只盯着明家的来计较,彼时的方卯区区寒门,不足为道,” 他自嘲:“再说,第二名素来是被人忽视的。”
方卯的目光深邃又遥远。
似乎时光被冷冷的月光和昏黄的烛火定格。
“发榜后第三天,及第者一同骑马游街,此乃传统……” 方卯没由来地一笑:“但那年只有我一人去了。”
“为何?”
“那天恰好是明之万母亲的忌日,所以他不去,” 方卯声线里有无奈,也有玩味:“你祖父说,明之万不去,他也不去。”
“那……”
“第四、第五的传胪说,他们三鼎甲不入,探花都不去,他们更没脸去。”
赵斐哧地一笑,即时察觉失礼,便低下头。
“不必拘谨,这确实好笑。”方卯倒是释怀:“宣旨的小黄门和我说,‘若是及第者都不游街,恐怕龙颜大怒,还望方榜眼多多担待……’”
他看向赵斐:“你不知道,那一路我多难受,沿街的百姓都在耳语,为什么只有他一个?状元、探花都不游街,就他榜眼兴高采烈的,他不尴尬?”
方卯顿了顿,笑道:“试问我怎能不尴尬?我脸简直比那天御赐的襟花还要红。”
“下官的处境似乎好一些……”
赵斐原本心绪烦郁。
如被湿冷的棉被包裹着,沉闷得无法透气。
眼前长辈的陈年往事荒诞又滑稽,似一阵轻盈的山风,吹走他的阴霾。
他忍不住笑了。
那笑声初开始是轻微的,像是一片叶落在水面的涟漪,随即逐渐扩大,泛起波澜。
“多谢方大人安慰。”
赵斐为他添满茶盏,由衷道。
“圣上何故遣你到杭州?” 方卯举盏问。
“圣旨说的是稽查杭州府税务事宜。”
“实质呢?”
赵斐对上方卯探究的视线:“护送明桂枝平安抵达杭州。”
“聪明人。”
“晚生或许稍逊状元一筹,但也是天下第二的榜眼。”
“好,” 方卯大笑,与他碰杯:“以茶代酒,敬天下第二的榜眼!”
“敬榜眼!”
……
卯时刚至。
东方天际染上淡淡的鱼肚白色。
时值初夏,空气中尚渗着夜的凉意。
客栈的一层已渐渐苏醒。
交谈声零零星星,如晨曦露珠滴落竹林。
清脆生动。
方靖昨晚没有睡。
他反复思量着明桂枝昨日的话语。
时而觉得“他”言之有理,时而又难以苟同。
那些话像是一道道魔咒,扰得他心神不宁,辗转反侧。
直到清晨的微光透入,他才惊觉自己失眠一整夜。
于是索性下楼探看。
厅堂里三张桌椅都坐满人。
大多携着行囊,显然是昨晚投店的旅人。
也有几个方家和赵家的仆役。
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
有些人的桌上摆了热气腾腾的汤食,吃得津津有味。
方靖细看,汤碗里浮着大小不一的面团子,有的圆润如珍珠,有的粗糙如小石子,点缀着几点翠绿葱花,生机盎然。
面食麦香、汤底的鲜美。
茱萸和花椒、胡椒的辛辣。
与葱花和姜丝的清香交织在一起。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将这香气都吸入肺腑,化作满腔的愉悦。
桌前没有面碗的人都在低声交谈,偶尔望向走廊方向,似乎等待着什么。
“真香啊,瞧着比京城东市的还好吃!”
“才十文钱,这热汤热面的,咱先别管好不好吃,放在涿州哪儿,最次的摊档也得收你二、三十文钱呢……”
立即有人附和:“对,再说,早饭还得热吃,从前住店每次都啃干粮,整得多颠沛流离似的,咱别论它味道咋样,就冲它是碗热的也值了!”
方靖的目光在厅堂内游移,落在最显眼的柜台处。
柜台上立了个木板,大字写道:“早餐面疙瘩汤,二十文钱一碗,本店住宿旅客半价。”
还画了一碗“面疙瘩汤”。
汤面上方还画着几道弯弯的曲线,竟仿佛热汤上的蒸汽。
简单又灵动。
方靖莞尔一笑。
字和画虽然粗犷,却透着一股子朴实亲切。
令人心喜。
他听说过这种平民面食,但他生在南方殷实之家,主食大多是米饭,面食只用拉面。
今天才第一次亲眼看见这面疙瘩汤。
转念间,生出许多疑惑——
一路上,每次经过市集、墟市,他一直记录各地物价。
正如那住客所说,在涿州的市集,面食是二十文钱到四十文钱不等,饺子、馕饼等也是没有低于二十文钱的。
这里正价堪比涿州市集的最低价,还让利一半价钱给住客,不会亏本吗?
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顺着食物的香气,方靖穿过一条窄道,拐到厨房。
明桂枝也在。
方靖讶异。
“他”和掌柜忙得满头热汗。
一人切葱,一人掌勺。
锅里热汤翻滚,面团子在汤中上下翻滚,欢快起舞。
诱人香气顺着烟雾源源扩散。
晨间光线明亮,方靖这才真切打量起明桂枝。
昨晚烛火昏暗,他离得“他”也远,只觉得对方眉目俊秀。
如今才知道此人五官实在精致。
仿佛名家大师用最细腻的笔触勾勒而成,每一细节都恰到好处。
尤其一双黑眸,明亮得像星光,胜宝石。
方靖忍不住叹了口气。
人家的儿子美如冠玉,十七岁就做状元。
他的长子十二岁还未长开,像个面团糊糊,连《论语》都背不全。
世间的事,真没那么多公平可言。
……
掌柜是个黑黢黢的中年人。
他一边搅动面团子,一边问:“公子,如果再增加一两道热食或者拉面,你说可好?”
“不好。”
明桂枝头也不抬,但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他”把葱分拨到几碗做好的面汤上 ,朝窗外唤了声店小二,一边和面,一边解释道:“你们客栈只有你和两个伙计,兼顾不来。这面疙瘩汤简单易做,面团捏大捏小了也不碍事,如果换做拉面,你拉得粗细不一,定要砸招牌的。”
“公子提点得对!”掌柜点头称是,笑道:“亏得公子见多识广,老身开这小栈十数年,竟不曾想起顺势把早餐也做了。”
方靖在门外听着,疑惑更甚。
这一路他们带了厨子,自行解决吃食,所以不曾留意。
如今细想,却察觉住了几次客栈,竟从未见过有提供早餐的情况。
总不会,这世上只有明桂枝一个聪明人吧?
恰此时,明桂枝道:“掌柜你不是未想过,只是,你一下子就想把各种早餐做齐了,对吧?”
“公子猜得,老身确实想过要准备拉面、馕饼、粥水等早点,但一想到各种食材的本钱,万一没人点,岂不是白白浪费?登时就打退堂鼓了。”
“贪多嚼不烂。”
“是这么个道理。”
“你这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光是能提供早餐就已经能吸引不少人。只要这里的早餐比附近市集便宜很多,更十拿九稳了。”
原来如此!
——“所以你才把价格定得特别低,对不对!”
方靖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