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高的天赋就要顶多大的事,他学什么都比旁人强上千倍百倍,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压根算不得人,他的身上有神髓,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小孩,他生来就是给痴行这场闹剧收尾的玩意。”
代嵊低声哄道:“你压根没必要把他放在心上,反正很快就会消失的。”
他告诉了代舟一个秘密,天幕结界快要崩溃了,需要有人去供奉大量的灵气来维系。他给不起,也……不想给。毕竟一旦选择支撑天幕,就意味着将修途就此断送,甚至可能赔上自己的性命。哪怕他愿意撑一时,也不可能十年百年那样撑下去,他没有先辈那种英雄气概。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让他知道了许听澜的存在。所以特地前往云璃城,将许听澜带回来,敦促他拼了命地提升修为,就是为了让他能早日发挥自己的用途。
代嵊道:“太把他当回事儿,只会徒增困扰。”
这些话听着让代舟全身发起了抖。她看向代嵊的视线里多了几分诧异与陌生。
她的这位父亲向来表现得十分高风亮节,怎么就说出来了这样不把别人性命当回事的话?一个有着正常人该有的温度,会跑会跳会说话的少年,说成一个玩意?还要当着人面说,未免过分了些。
代舟也一下子明白过来,难怪许听澜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此冷淡了。代嵊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救命恩人。
可也仅仅是冷淡而已。虽然是阴着声说的,但代舟知道,许听澜应当是听见了的,最多也就是听得不那么全乎。
可他依旧是顶着一张死人脸,抬着头盯着天上的星辰,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不关心代嵊说他不是人,说他就是个玩意。
他显然被驯得太好了,好到根本没有要为自己的命运而抗争的意识,自然也就生不出哪怕一丝的怨怼来,只是平静而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兀自努力着。
这样的反应,倒还真不像是个人了。
代舟没见过正常人会这么不疼惜自己的性命,在这世间,哪怕是猫儿狗儿也会为了能有个活头而拼尽全力。
见代舟盯着自己瞧,许听澜垂下头,开口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我答应他了。”
答应在短短十年时间里竭尽全力把自己的修为拔高到足以焚石,答应不对这世间留有一丝的牵挂,安心地去赴死。
“为……为什么要答应?”代舟怔怔地问。
许听澜没有回答。
代舟又说:“没有人会答应这样的事。”
“嗯。”许听澜垂眸,没人知道他在应这一声时到底在想什么,也可能是什么都没在想,依旧是那样淡漠到招人厌烦的模样。
所以许听澜果然不是人。
哪怕心里隐隐揣着几分不认同,代嵊的这番劝慰代舟终究还是听进去了。
甚至在听到这话的第一刻,她像话本里最低劣的反派一样,当真卑劣地感到了高兴。
代舟的龟壳被这样被代嵊三言两语给修补好了。
每当她心有不忿,就暗地里告诉自己,没必要去和一个工具做比较,尤其是一个没过几年就要被用掉的工具。
“往后的七年里,许听澜真就像他承诺的那样,没有逃跑,没有懈怠……”
代舟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隐晦的情绪。
何止是七年,就莫子占待在十方神宗的十年里,许听澜别说是逃,分明已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厉害,他却连懈怠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莫子占在下边听着,原本镇定自若的神色总算出现了裂痕,他觉得自己手脚发凉,寒意不断往内涌,几乎要侵占他的全身。
心脏也在抽着疼,同时烧起了一阵怒火。
他和当时的代舟一样,压根理解不了许听澜的平静。凭什么?为什么?许多想法胶在脑子袋里,让他原本疲倦至极,宛若一潭死水的内心,总算掀起了一丝波澜。
许听澜或许是发自真心地不觉得不被当人是什么要紧的事,发自真心地觉得以身殉道是他应该做的。他向来不关注别人对他的评价,也不为自己争些什么,就那样蒙头做“应该”做的事。
可有时候一个人太看得开,太过淡然,反倒会让身边人窝火。
尤其是特别在乎他的人。
莫子占在乎,特别特别在乎,在乎星玄仙尊的名声,在乎许听澜的性命,比许听澜自己还要更在乎,在乎得几乎能压过旁的一切。
而无论在代舟口中描述的过往中,还是在他所了解到的许听澜做过的一切里,都像在狠狠地扇莫子占的脸,让他觉得他珍而重之的事物被许听澜给随意糟蹋了,在许听澜眼里变得一文不值了。
不止一次,他都有些恨许听澜了。
可恨又如何?他又没办法对一个死人做些什么。他眼下只能把一切全都一股脑地清算到代舟的头上。
莫子占到底还是年轻,哪怕平日里喜欢一副假模假样的款,可真遇上事,他还是藏不住情绪,那些许听澜从未表现出来的怨怼由莫子占给表现了出来。
莫子占看向代舟的视线很冷,冷得让代舟觉得这个年轻的后辈时刻会冲上前来,冲着她的脖子咬上一口,连带着她父亲的份,把他们那颗坏掉的心脏给生挖出来,来祭告许听澜的在天之灵。
他恨不得代舟去死。
不过,他很快就能如愿了。
代舟眼皮往下垂了垂,眼角被压出几道明显的褶子,将她的苍老与疲倦尽数展露了出来。
她样子表现得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莫子占的情绪一般,有意要激怒人一般继续说:“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期待许听澜的及冠礼,等着这一座压在我头上,令我无法喘息的大山移开。”
然而,在那之前代舟先遇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出自长鸣剑山,但他是逃出来的。窝藏在崖青观里,把自己伪装成普通的扫地先生。
样子很是邋遢随性,要不是一出意外,代舟无意中认出来他使的招式是万衔青使过的,估计他能一直藏下去。
几番逼问之下,那人告诉代舟他叫柳不事。按辈分来说,他曾经是万衔青的师伯。
也正是因为柳不事,代舟才知道,原来自己期待已久的摧毁魂石仪式,不只需要许听澜自焚。魂石上有一道命锁,要先把那玩意解开了才行。
这就得用上宇宙铃,偏偏宇宙铃失窃数百年,没人知晓其下落,代嵊又实在心急,天幕撑不下去了,魂石落在十方神宗这就不再是光耀宗门的存在,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于是他只能琢磨着改用别的方法。
或许是早就料到凡间这些家伙迟早会闹上这么一出,所以天神还给他们留了另一个打开命锁的方式。
长鸣剑山那位斩杀痴行的剑仙留下过一道剑意在剑山深处,可以用之破开命锁。然而那剑意高深,还要考究与其的缘分,挑剔得很,不是谁都能掌控的,反正长鸣剑山这一辈仅有两位弟子学会了此剑意的运用之法。
其中之一就是柳不事。
原本长鸣剑山这边已经和代嵊约定好,待许听澜及冠,就让柳不事去帮忙斩开剑锁。
柳不事一开始也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他半路发现,这事压根不像长鸣剑山那群老头说的那样轻巧。
剑仙与他的佩剑一同留下的剑意强悍又霸道,哪怕本身不存一点恶意,要好好驾驭不是简单的事。
一个修士的灵海,就好比一个装水的碗,过满则溢,修行的过程就像是在不断换一个更大的碗。而执起剑气的过程,就相当于拿一块大石头强行塞进碗里,这碗面要是太小,就容易被撑得四分五裂。要是能再等上几十上百年倒还好,可是代嵊等不及了,柳不事修行不过百载,稍有不慎,往轻了说可能会就此变成一个废人,往重了讲,可能会魂飞魄散。
柳不事这人就好像许听澜的反面,他出生不算富贵,但他的凡俗亲缘都是极好的,从小到大没吃过一点苦头,性格开朗活泼,喜欢这世间很多事物,会来长鸣剑山修行,也是抱着一个玩的心态。
这样一个人,实在没那个心气,要为了苍生大业而搭上自己的性命,所以在知道这事后,他果断地跑了。
跑得不算太成功,走到山腰就被逮住了。
柳不事的师尊说他要是非要走,就得接过三剑,三剑过后他就和长鸣剑山再无瓜葛了。
于是他就真迎上去接了,人一下被伤的老重,结果运气好,遇到了当时不过十来岁的宣心。
医者仁心又不懂世事的未来医仙连他的来历都没搞清楚,就救下了他,虽然修为无法恢复如初,但好歹保住了性命。直到后来许听澜及冠时的乱子闹出来,宣心才知道自己救了一个贪生怕死的坏东西。
如此一来,柳不事是彻底指望不上了,所以只能寄望到另一个人身上。
而那人……是万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