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分钟后,在热烈的掌声中,张万尧结束了今天的讲话,刚要走,被主持人拦了下来。
“张律难得回一次母校,学弟学妹有很多问题想跟您交流一下,您看?”
主持人把决定权交给张万尧,张万尧看向台下,目光在第一排游离,唐捐一直在看手表,他眉心一紧,收回眼神,沉声回了句好。
主持人喜笑颜开,连说了几句好。
“那接下来的时间交给同学们,机会难得,大家踊跃提问哈。”
他话音刚落,一位扎着高马尾的女生站了起来,两手举着话筒,声音颤抖:“张,张律师您好,我是12届法学院的李颖,我毕业后想从事刑事辩护,但父母更倾向于经济,我想问一下您的建议。”
李颖说完就双手抱着话筒,站在那里等回答,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张万尧。
“坐吧。”
张万尧声音低沉,李颖抱着话筒坐下。
“法律人不分男女,任何领域都一样干,不管经济还是刑事,前两年都最难熬,你喜欢刑事,就做刑事,碰了钉子也能回头。只是做刑事最考验人心,不要自绳自缚,给自己上枷锁,也不要总想着匡扶正义,律师只是一份谋生的职业,无他。”
张万尧说完,唐捐心被狠狠砸了一下,老东西又在拐弯抹角提点自己,抬头时跟他对上眼,冷意淡了些,但看的出来,心情不是很好。
“谢谢张律师,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接下来提问的是个戴眼镜的男生,接过话筒后就自信发言:“张律师您好,请问您帮胡志伟成功做无罪辩护,如果他真的是凶手呢,岂不是让坏人借助法律的漏洞逃之夭夭?”
他刚放下话筒,就收到同学们惊讶不解的眼神,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主持人在站在台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人群才稍显安静。
“大一的?”张万尧抬眸,眼睛从唐捐那挪回,看着男生。
男生点头。
张万尧笑了,接着问:“你的意思,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男生点头,随后又摇头。
“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这是古代酷吏和无能之辈的破案手法,造成多少人含冤而死?时至今日,虽有递减,但惨状依旧。83年严打,那个时候的刑法是国家打击犯罪的工具,司法从简,公检法协同办案,还有定罪指标,期间共有24000人被处于死刑,这两万多人中间,有多少是罪大恶极之人,又有多少含冤而死。97年毕业,老校长专门组织会议给大家宣讲《刑法》的最新规定,法无文明规定不为罪,法无文明规定不处罚,刑法既要惩罚犯罪,又要限制刑法犯罪的权力。新时代法律,宁可错放,也不可错判,指控的证据不足以证明有罪,就应该宣告无罪,查明认定存在非法证据,就应当依法予以排除,至于你说的坏人,缉拿真凶是警察的事,与律师无关。”
张万尧讲完,台下掌声一片,唐捐回头看了眼刚刚提问的男生,很不好意思坐了下来,唐捐知道,张万尧今天这番话,又要上热搜了,指不定又要被公检法一一请去喝茶。
男生刚坐下去没多久,他前面的一个男生站了起来,接过话筒说:“那请问学长您当时为何选择刑事辩护?”
听到有人喊张万尧学长,唐捐没忍住笑了,注意到张万尧的冷脸,他立马收了笑。
“那个时候比现在更需要刑辩律师。”
他说完,台下沉寂片刻,很快掌声雷动,唐捐扭过头看那位老校长,他拍手的节奏很慢,指尖止不住地抖。
同学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唐捐看时间,马上就八点了,他屁股刚抬起,张万尧就下台,给他摁回了座位。
“可以走了吗?”
“事还没完。”
张万尧说完转过身跟老校长低声交流,唐捐长呼一口气,手机震动,戚柏舟发来微信,问他出发了吗?
他回没有,戚柏舟说不着急,完了又说雪天路滑,让他多加小心,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张万尧,他给人回了个好。
主持人宣布大会结束时,唐捐起身就要走,被张万尧拽住了胳膊。
“干嘛,都结束了,我晚上有事。”
“这里的事还没完。”张万尧沉着脸,声音更冷。
“张万尧你故意的吧?”
张万尧不应,搀着老校长出了礼堂,唐捐攥着手机,气呼呼在身后跟着。
礼堂门口,小元早已打开后车门,张万尧让老校长先上,自己随后坐了上去,关门前冲唐捐说,你坐前面。
唐捐小脸一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一路上唐捐都捧着手机三心二意,张万尧跟老校长聊得挺欢,大都是上学时候的事,不是逃课去K歌,就是跟人打架进局子,毕业答辩在宿舍睡大觉,要不是老校长派人叫他,都毕不了业。
老校长又提起一个人,说他毕业就去了国外,不知道过得咋样,张万尧说他不清楚,毕业后就没再联系,老校长思考了半晌,说他俩当时好得跟一个人,可惜了,张万尧没应。
估摸着有半小时,车子在一家装修复古的酒楼停下,朱门碧瓦,门童身穿白色大褂,见到人立马微笑迎接,开门后把人引至前台,前台看到是张万尧,面带微笑把他们引到一楼最里面的包间,门上写着,雨轩阁。
唐捐一路走来都没见什么人。
老校长一进去,屋里的几个人立马站了起来,排着队握手拥抱,唐捐扫了一眼,都是能叫得出名字的人。
“还得是老校长面子大,不然我们这帮人可见不了张大律师一面哦。”
说话的人是曹明,尧庭律所的创始人,现任ego杂志董事长,白色开襟大褂,黑色运动裤,脚上蹬的也是黑布鞋,鼻梁上挂着金丝框眼镜,一笑,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
张万尧把老校长扶到主位坐下,看了一眼曹明:“校长你别听他胡扯,我们仨就属他最忙,回回请不动。”
“这我可以作证啊,曹总,你是好些日子没去我那坐坐了,特地给你留的大红袍都被他俩霍霍了。”蓝庭手里夹着没点火的烟,手搭在蓝陌肩上。
“蓝庭你差不多得了,小心哪天叫人把你那小破店给砸了。”张万尧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一口,呼出一长串白烟。
“您可真孙子啊,吃完就砸锅,你前脚走我后脚去找霍局。”蓝庭说完还冲霍局使了个眼色。
“你们扯犊子可别拉上我啊,校长,膝盖还疼不?”霍局把佛珠往桌上一搁,手搭在老校长的膝盖上。
老校长眯了眼,说:“你送的那个膏药很管用,现在遛弯儿能多遛半小时,谢谢。”
“嗐,您还跟我客气,见外了哈。”
老校长招呼大家吃菜,别干坐着,唐捐扫了一眼在座的大佬,手里攥着筷子还真不敢动,抬头看着跟他算同辈人的蓝陌,从那会儿进来就看他不对劲儿,一直低着头,脖子上的兔子吊坠也不见了,只管吃,也不吭声。
他愣神的功夫,碗里多了好些个菜,他扭过头,张万尧掐了烟,给老校长包烤鸭,蓝庭跟个老小孩,张大嘴也要吃,张万尧让他滚,想吃让自个儿子包,蓝陌头埋得更低了。
唐捐手机震了一下,戚柏舟问他出发了吗?他抬头把各位大佬扫了一遍,说今晚可能去不了了,戚柏舟说他把人留下住一晚,问明天有没有时间,唐捐刚打了个有,突然想到要陪徐笙去音乐会,正纠结着,耳边灌进低沉的声音,干嘛呢。
“我真有事,得先走。”唐捐眉心拧着,眼里都是祈求。
张万尧沉着脸不说话,蓝庭突然发声:“这位是刚刚打了个漂亮仗的唐律师吧?”
听到有人喊他,唐捐攥着手机起身,看着蓝庭:“蓝律好,我是唐捐。”
蓝庭急忙摆手:“别介,叫我蓝叔或者蓝掌柜都行,甭提那两字,成不?”
“蓝叔好,我是唐捐。”
“好啊,我说老张,你可真行,厉害。”蓝庭笑着闷了一口白酒,蓝陌抬头瞪了他一眼,他又给瞪了回去,意思是,老子的事你别管,蓝陌刚硬气了一秒,很快就蔫了。
“家暴那个案子,老张你没少给他出主意吧?”曹明不动筷,单手支颐,目光在张万尧跟唐捐身上来回倒腾。
“几个意思?”张万尧点了根烟,看向曹明。
曹明笑了,扶了下镜框:“敢在庭上对公检法指名道姓,这全国也就你独一份,小唐初出茅庐,没那么大胆子。”
“那你可看走眼了,他胆子大得很。”张万尧抬高音量,唐捐扭过脸,眼神抗议。
“虎父无犬子啊。”
曹明说着让大家一起举杯,唐捐头皮一紧,右手突然抽筋,酒杯“啪”的一声响掉在桌上,他连说好几声对不起,张万尧一把抓住他颤抖的手腕,身子微欠,对着大家说,让各位见笑了。
“哎,年纪轻轻手就落了毛病,上了年纪更遭罪,小霍,赶明儿也把你那药膏给小唐用用。”
老校长抓了抓霍局的胳膊,霍局看了眼师徒俩,一个皱着眉,一个拉着老脸,笑着回了句没问题。
酒没再喝,唐捐的胳膊还在抽筋,手不停地抖,搞得脑仁也一抽一抽地疼,他起身说自己去上洗手间,就欠身离席。
洗手间焚了香,洗完脸头更晕了,唐捐脑仁一晃就要往后倒,被人牢牢接住,回过头看人,是那张冰冷的脸。
唐捐站直身子,两手撑在洗手台上,对着镜子的人说:“现在可以走了吗?”
“那个人走了,你不用去了。”
张万尧背靠着墙,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刚按动打火机唐捐就回过身冲他扑了过来,两手箍着他的肩膀,眼角猩红,嘴唇颤抖。
“张万尧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我查我父亲的案子跟你有屁关系,天天说不要查不要查,还跟别人合起伙来瞒我。现在有人帮我,不管他是好心还是另有企图,我都心存感激,而你,自己不帮还不乐意别人帮,张万尧,你到底想干嘛?”
张万尧嘴上叼着烟,眉心一拧,一把拽过唐捐将其压在墙上,小臂顶着他的喉咙。
唐捐感觉喉管都要被压破,干张嘴不出声,老东西他妈是个暴力狂,动不动就掐人喉咙。
“我想上了你。”
张万尧叼着烟凑到唐捐耳朵跟前,扔下这句话就松了胳膊,唐捐捂着脖子一直咳,小脸通红,脑仁一抽一抽叫嚣。
暂时脱离虎口,唐捐缓过神就说大话:“那你趁早断了这念想,我可不喜欢老东西。”
他话音刚落,脸颊就被张万尧一把捏住,这些天瘦了,捏住的都是骨头。
、
“再说一遍。”张万尧手指用力,手臂肌肉虬起,快要把唐捐的下颌骨给捏碎了。
“再说一万遍也是休想,老东西。”唐捐的嘴巴被迫嘟着,说话的时候一张一合,像小孩子的嘴唇,小脸还是犟着,眼眶更红了。
张万尧避开那双眼,手慢慢松了,走到门口说,赶紧跟上,回去了。
“回哪?”
“送你回家。”
唐捐揉揉小脸,还好,健全,手机又响了,戚柏舟说那个人走了,改日再约,唐捐深呼一口气,冲张万尧的背踢了一脚。
老东西背后似乎长了眼,沉着嗓子说别在背后张牙舞爪,唐捐没理,又给了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