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头为了追随世界遵守的西方潮流，宣布改用阳历后，每年元旦这个春节便被规定要过得比阴历正月初一更正式。
大户黄家为彰显自己走在潮流前端而高人一等，自然在其他人对元旦这个春节颇有微词的时候十分乐意把节日办得隆重，提前一周就在门前挂起了大红灯笼。
12月最后一天，芳娘在帮忙清点年货，记下缺少的，次日由自己到镇上采买。
“芳娘！”一听就知道是爱美，芳娘忙放下手里的蜜枣，走出伙房外，让爱美看到自己。
“芳娘，先生说停课放学三天，明天刚好轮到你出镇上赶集，我同你一块去，等晚饭后再一同放花炮，好不好？”
“爱美，你停课放学三天，但我还是要干活的。”
“我跟爹娘说去，也给你‘停课放学’三天陪我玩。”
“这不合规矩。”
“又是规矩！娘说规矩，你也说规矩！”
“爱美，听话，明天赶集你可以跟娘商量，但花炮还是你同富贵放罢，我没有闲时的……”
“我不要！赶集我要和你一起，放花炮也要一起！我这就去和娘说！”
爱美一向说一不二地任性，说完便想立刻去做，却被芳娘一把拉回头。
“你放开我！”
“爱美，心意我领了，但是我真的不能陪你去玩，我们不一样，你明白吗？”
“不明白！”爱美还是气鼓鼓地皱着眉吼着。
芳娘被惹急了，话也连带重了：“别再犟了！等你再长大点自然就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我长大了也不明白！”爱美用力甩开芳娘的手，扬长而去。
到底是敌不过爱美的拗性，她特地选在芳娘端上晚饭的时候和夫人提出心中的想法要求。
“胡闹！她到镇上集市是要采买年货的，这原本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活，你跟着去做什么？！”老爷意料之中地反对。
但爱美丝毫不怕她老子，依旧讨价还价：“我就想去看看，许久没到镇上去了。”
“改日爹带你去，给你买你想要的东西。”
“我就要同芳娘去！我还要芳娘和我一同‘停课放学’！”
啪！老爷第一次扇小女耳光，响声过后，芳娘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周围佣人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屏息等待老爷的下一步动作。
“大过年的，发什么臭脾气！平时是不是对你太好了，才会在今天和我耍脾气！”
爱美死死地盯着她老子，倔强地不让眼泪从眼眶掉落。
一旁的夫人反倒因为心疼小女遭受的耳光，小声地抽泣起来。
整个厅堂除了夫人抽泣声外，局面僵持了将近一刻钟，夫人见老爷神情慢慢放松了些许，才迅速调整好情绪，和老爷商量道：“既然爱美想到集市上去看看，不如富贵也一同去罢，可以顺道和芳娘培养下感情。”
局面又陷入僵持。
“罢了，去集市就去罢，我只准许这么一个要求。其他免谈。”
夫人连忙伸手拍着爱美后背，劝道：“听到了吗？爹同意你到镇上赶集了，还不赶紧谢谢爹？”
老爷知道自己小女的性格，必定不会说出他人指定的话，这脾气多少随了自己，再加上方才扇的耳光自己也开始心疼后悔，故作生气回了卧房，并另外吩咐佣人把未吃上的晚饭单独送进去。
晚上大家都睡下之后，芳娘又坐到庭院吹冷风，想着晚饭时爱美被老爷扇的巴掌和自己平日里因办事不合老爷心意挨过的那些藤条和克扣粮食的饥饿，思考着后面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摆脱这些疼痛的噩梦。
是熟悉的脚步声，好几回吹风被爱美发现后，芳娘也能认出她的脚步声了。
“脸还疼吗？”芳娘还没看到人就关心道。
没有应答声，但是人已经在旁边席地而坐了。
“我们回屋吧，去我那屋。”芳娘还是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只要爱美出来庭院陪自己吹风，她就会拉她回去小房间，避免受凉。
“疼吗？”芳娘轻轻摸着爱美脸上还隐约可见的一片红，“你怎么就要和你爹犟呢？”
“我就想你陪我！”
“嘘，小点声，当心吵到别人，”芳娘办事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她顿了顿继续压着声音说，“但这终归是不值当了，挨了巴掌只是能去镇上赶集，其他的都没有。”
“那好歹也能有一个。”
“你到镇上去的机会多的是，本来不需要挨巴掌的。”
“你怎么和爹娘他们一样，就爱给我说道理！”
“你还小，多学点道理准没错的。”
“但我就是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若你不想我跟着你，我不去就是了！”
爱美跳下床，忿忿地回自己卧房去了，没给芳娘解释的机会。
芳娘叹了口气，回想到黄家大半年的时间里，数不清那小孩是第几回朝她发脾气了，既然小孩方才说了那样的话，大概率也会生气不同自己去赶集了吧。
芳娘擅自这么认为着，竟多了几分可惜和失落的感觉，看来真的拿那小孩没办法，说或不说、做或不做，仿佛输家都是自己。
第二天芳娘正收拾着早饭后的残羹，预备喂过猪后就独自出发去镇上，早去早回，好把其他等着自己的活也尽早结束。
“芳娘，我们何时出发？”
“你……”
“我要去镇上赶集！”
“还以为你生气不去了呢……”芳娘小声嘟囔着，但到底还是欢喜的，不知为何，明明是一个难管教的小孩，却还是时常想和她待在一起，或许是自己当习惯了哥哥姐姐的妹妹，也想有个妹妹的缘故吧。
“你快点！”
“你先去叫上富贵，我刚给猪倒了潲水，洗洗手就来。”
“为什么要叫富贵？不要带他，就我同你两个人。”
“夫人说的话你忘了吗？不带富贵怕是又要挨罚了。”
“我又不怕！”
“我怕，我不想再挨罚了，你去叫上他，好不好？”
经常看她老子和各路达官贵人打交道的爱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察言观色，此时的她从芳娘的眼里好像读出了些微乞求的意味，她第一次主动选择妥协，没好气地去喊上了富贵。
三人行一旦有了富贵在场，按照辈分和规矩，他便是三人里的话事人。他提议绕道到另一条小路的爱琳家，邀请爱琳同他们一起到镇上集市，可是富贵在门口唤了好几声都没人应答，住隔壁听到叫唤声的一位大娘特地出来告诉他们，爱琳一早就同她爹娘出村帮人干活了。富贵的愿望落空，还迁怒于芳娘这个爹娘给自己选的媳妇，因此一路都走在前头距离自己妹妹和芳娘几尺远的地方，同时也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给芳娘一个教训，以示不接受她被许配给自己的决心。
因为爱美从走出黄家大门那一刻起就走在芳娘身边，而富贵离开村子后一直走在前头，也不跟自己说话，芳娘便默认三个人是兵分两路。
但芳娘在卖鱼摊子前蹲下细细挑选一条好鱼时，富贵突然把她身后的爱美拉着就跑，等爱美挣脱时，已从卖鱼摊子跑出不少路，富贵的解释是需要妹妹帮忙参谋要买下哪根糖葫芦，这个理由爱美很受用，她心里想着选好了也给芳娘分上两颗。
而另一边芳娘接过摊贩手里的鱼回头时，不知道爱美何时离开了自己身后，四处张望富贵也不见了踪影。
该不会把人丢了吧？这下子老爷非得拆了她的骨头不可。
她急得提着已经采买好的年货在集市的人群中穿梭，边跑边叫唤着那两兄妹的名字，却始终不见人应答，也不见人出现，她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随即而来的是恐惧，一部分恐惧在于兄妹俩先回黄家，跟老爷夫人告状自己在集市磨蹭着不肯回去，另一部分恐惧在于真的把兄妹俩弄丢了，老爷夫人唯自己是问，能想象得到这将会是灭顶之灾，不是简单的挨打或扣除哪一顿哪一天的饭菜就能解决的。
“给你的！”爱美突然从后面扯了扯她的衣袖，递上了糖葫芦。
但芳娘转过来面对她的不是欣喜的神情，而是两条还未干的泪痕：“你们去哪里了？”
“你怎么了？”
“你们去哪里了？我回头你们都不见了……”
“切，开不起玩笑。”富贵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轻蔑地说道。其实他原本也只是想稍微吓唬芳娘当作报复，没想到效果比想象中要好几倍。
“黄富贵！原来你在捉弄人！”
爱美听到富贵的话，抬脚就准备踹上去，但被芳娘搂过来，及时制止。
“好了好了，你哥不喜欢我，我第一天就知道了，你们没事就好，我们回去吧，晚了老爷夫人又该骂了。”
经过这么一件事，回程的时候爱美一直拉着芳娘的衣角怕她走远，芳娘腾不出手，但放慢了脚步让爱美跟得上自己的步伐。芳娘还偶尔分出目光看向依旧耍脾气走在前头的富贵，若有所思，在她的观念里，男人对媳妇有意见甚至暴力，也是在理的事，她思索着以后要如何做得更好，去迎合富贵的心水，才能让往后的日子好过些。
回到黄家后，芳娘紧接着又进入到新一轮的忙碌，在夫人的指挥和责骂声中尽量加快再加快干活的速度，忘了去想家里的爹娘和大哥大姐，更是忘了爱美说过放花炮的事，因为这些对于她来说，远没有不挨骂不受罚地完成眼前的活来得更重要。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老爷为了应节，晚饭后特许了佣人们几小时的假，更是大发慈悲允许大家到村里戏台蹭听。但这短短几小时的假期，最开心的是爱美，她每个屋穿来穿去，终于在柴房找到帮忙把最后一点柴火叠起来的芳娘，她拉起她的手就往院子的空地跑，献宝似的拿出老爷给她和富贵买的那些花炮。
“芳娘，你看！今天有掼炮！”
芳娘哪懂花炮的种类，她从前除了过年时唯一的一封红鞭炮，其他的花炮见都未见过。
“我教你。”爱美异常兴奋，她掏出一颗掼炮就往不远处砸去，啪，第一颗吓到芳娘往后退了几步。
“你试试，”爱美又掏了一颗，递给芳娘，“很简单，往远地一砸就能响。”
芳娘犹豫着，一方面对这没接触过的玩意恐惧，另一方面怕被老爷和夫人看到自己也玩了花炮会挨骂。
但看向爱美期待的眼神，她瞬间脑袋一片空白，找不到拒绝她的理由，慢慢伸出手去接过那颗小小的掼炮。
第一次扔出去，没响。
爱美跑过去捡回来又放回芳娘手里：“再用力点。”
第二次扔出去，啪。
“真厉害！好玩吗？”芳娘的成功，好像爱美更高兴。
芳娘只是看着爱美点了点头。
好玩，好玩在于她给的鼓励让自己又一次有勇气做了新的尝试，因此又长了一些见识。
“以后每年我都跟爹请求我们一同玩花炮好不好？”
“不能胡闹，小心挨罚。”
“但是能换到想要的。”
“不值当。”
爱美没再说话，似乎生起了闷气，但实际上心里在盘算着到底哪天才能真正长大，不要去明白那些规矩，而是能做到所有自己想做的事。
其中最想做的，便是要芳娘一直陪着自己见识世间大大小小的事，不过说不出原因，就只是这么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