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梦醒来后，爱美似乎忘了还在逃难途中，始终沉浸在梦中的角色里，每日从茶楼收工后就往回赶，包揽了煮饭、喂鸡、清理鸡圈这些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哪儿还有大户人家小姐的影子，若是不明事实的外人，想必也会夸道十足贤内助的模样。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各方面也跟着心情渐入佳境。茶楼的小二也当得愈发得心应手，不仅每回都能巧妙避开一些粗鲁的揩油，甚至还能哄得官老爷们一个高兴上头就多喝几杯，又多了几个钱入口袋；当家的对她也越看越欢喜，还动了给自己儿子牵红线的念头，可是爱美直接含羞地对他说自己和心上人的好事将近，当家的才可惜作罢。
相比之下，芳娘就显得有些奇怪了，她似乎每天都很疲惫，一碰着床就呼呼大睡，有时爱美抗议生闷气也顾不上。其实芳娘自己也不大懂要怎么做，她明明也很想同爱美多说几句话，可对着这张脸便想起那个梦，她时而承认那只是梦，时而又期盼着成真，时常把她的心神扰乱得极其不安，藏着这么一件难以启齿的心事，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爱美。
身为枕边人，爱美对着芳娘如此异常的情绪，自然也会有感知，想必中间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这番模样。但她也不急，反倒是安分了一段时间，睡前不再缠着要同芳娘说话，悄悄在心里琢磨着如何探出其中的缘由，如果可以，这回她要替芳娘彻底解开心结。
可还没来得及探出口风，便发生了意外。
爱美到茶楼当小二的事，终究还是东窗事发了——
芳娘前一天听了平日里卖烟路上交好的一个大娘的话，租界远一点的那条街上多抽烟的官爷，那边或许好卖。于是她出门前便想好了路线，先到那边去瞧瞧情况，若是赚得比原来的地儿多，往后便在那块驻扎。
上午刚开工不久便路过一间茶楼，计划着饭点到门口蹲着，寻思总能卖得比人少的地儿好。
可到了晌午时分，芳娘距离茶楼还有几丈远就看到门前围满了人，周围还有不少快步赶往准备看热闹的。
“走，听说有人惹了官爷，看看去。”
“真的假的？这年头还有人敢惹官爷啊？”
“可不是嘛，这下肯定有好戏看咯。”
芳娘平日里也不是爱凑热闹的人，可听旁人的议论听得出神，脚步也跟上了，还被后来者往茶楼里头推。
正当她想从人群里往外头挤出去，远离是非之地时，听见了一把熟悉的声音。
“你可给我放开！”
芳娘随即换了个方向，往茶楼里头挤进去。
是爱美，她的手正被一个有几分醉意的官爷抓着，围坐在同一张八仙桌的官爷们还在一旁起哄。
旁边还站着个男人不停哈腰道歉：“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是我的人不懂事，我给她说两句，让她陪您们多喝几杯。”
“爽快点！”醉酒上脸的人因为恼怒，脸上的红又增加了几分。
“咱们走！”芳娘把原先挤进人群就盖起来的烟箱换到一边肩膀上背着，拉起爱美就往外走，这一整套动作下来让在场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诶诶诶，你们想干嘛？”原本坐着的一位官爷堵在她们撤出茶楼的路上。
爱美另一只没被拉着的手轻轻扯了下芳娘的衣角，想让她先走，自己能处理，但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你们想干嘛？”芳娘长这么大头一回直接同人对峙，她仇视着官爷，像是要用目光把他狠狠钉在茶楼的墙上，以调戏的罪名示众。
官爷顶着通红的脸突然笑了起来，说道：“当家的说得真没错，你们都很不懂事，这样罢，你们一齐陪我们喝几杯，就放过你们，不然……这茶楼……”
他又环顾起茶楼四周，吓得当家的立刻站到他们中间，试图扭转局面：“爱美啊，我平时也没亏待你，对不对？你就当帮帮忙，坐下陪他们喝几杯罢，我……我回头给你结两倍工钱怎么样？”
“这种臭钱没人想要！咱们走！”芳娘拉着爱美绕过两个男人就想往外走。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不陪喝酒，还敢走？”
“不知廉耻！”
啪！一个巴掌落在官爷脸上，五个手指印比原先醉酒的脸色还要红，打得他的酒也醒了几分，干瞪着眼睛接收着火辣的痛觉。
芳娘趁着官爷发愣，索性扔下烟箱拉着爱美挤出了人群，直往奶奶家里跑。
芳娘从茶楼出来后一句话也没说，冲进奶奶屋子后，用一个前段日子不知在哪儿捡回来的烂皮箱把仅有的几件衣服收拾好，到奶奶跟前还喘着气，说道：“奶奶，咱们在外头遇到点事，要先走了，您好好保重。”
芳娘拉着爱美刚跑出几步，又急匆匆回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法币，还有几个已经不再流通的银元，通通塞到奶奶手里，道：“这些您拿着，买点肉吃。若是有人来问起咱们，您就说咱们早走了，也不清楚去了哪儿。”
“诶……”奶奶看着手里的一把钱，还未来得及开口，怎么她们也走了，转眼又变成了一段只能回忆的日子，除了多多给她们祈祷，一定要平安以外，再也无音讯。
逃难的日子总是这样，聚的少，散的多，想要一直待在一齐的人，必须得更多运气，更多勇气，更多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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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要去哪儿？”爱美一路盯着芳娘的后背，任由她拉着自己赶路，这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了，才在夜幕里怯怯地开口说了话。
芳娘回过头来，脸上还留有泪痕，却又眼神凛冽看着爱美，脑海里不断回放着白天在茶楼发生的事，不禁疑问，她到底在茶楼做了多久事，她以前是不是也被醉酒的烂人毛手毛脚的，她有顺利逃脱吗？还有……她以前手上那些烫伤和割伤，是不是都从茶楼做事来的？那她还瞒着自己……若不是今日自己恰好撞见，她是不是也打算连同过去的事一齐瞒着她，到底还要瞒多久……
芳娘想到更不堪的画面，害怕又气愤地止不住发抖。
“芳娘……”爱美的手腕从奶奶家出来后一直被芳娘紧抓着，此时的颤抖也沿着手心传了过去，她想要从芳娘手里挣脱出来，好好抱一抱面前这个人，当作道歉或是什么都好，因为芳娘此刻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她从未见过，即便是以前挨打也保持着一贯的温柔，可如今凶狠得有些发抖的模样却陌生得让人心疼，她只想好好抱一抱这个人。
但芳娘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力度和眼神，丝毫不为所动。
“芳娘……我……手疼，你能先松开吗？”
芳娘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相比起方才，掺杂进了更复杂的东西，手上的力度小了不少，她借着月光看了看爱美手腕上被自己紧抓得隐约可见的泛红，又看向自己的掌心，嘴唇翕动着，却也没发出声音。
“芳娘，对不起……我……我还是让你担心了。”
其实担心不是芳娘生气的理由，反倒是爱美的道歉让她打从心底里更恨自己。算一算逃难的这几年里，吃不饱的时候常有，如今更是逼得爱美瞒着她到茶楼做事，她恨自己没有大本事，才让爱美也需要尝到为生计发愁的滋味，也需要承受来自社会的恶意。
爱美拉起芳娘的小指，轻轻晃动着，试图让她从呆滞的目光中回过神来，原谅自己。
芳娘叹了口气，没回应爱美先前说过的话，扭过头去看远处，说道：“前面应该是码头，咱们先在那儿歇一晚罢，好歹有个靠着的地儿，天亮再作别的打算。”
“哦……”爱美耷拉着脑袋，跟着芳娘往前走。
走着走着，反倒是她拉起了芳娘的手，但没被甩开，这又让她高兴了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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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码头边上的时候，芳娘特地挑了在那儿做事的大娘，好说话，问她借了处堆满货物的地儿眯一晚上。
“芳娘，你还气吗？”爱美坐在芳娘身边，靠着货物，兴许是没能躺下，背上也被硌得不舒服，始终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感觉更明显了，便伸手轻戳了旁边一坐下就闭上眼休息的芳娘的胳膊，找了句话说。
芳娘只是摇了摇头，爱美虽然半信半疑，但好歹芳娘有了原谅自己的意思，挡不住欣喜，朝四周扫了一眼，嘴唇以最快的速度贴上了芳娘的脸颊又放开。
“爱美，”被唤的人以为还是同以前一样的嗔怪，不成想接下来的话却是，“要不我领着你回去找找老爷和夫人罢。”
“为什么？大家都说南边更安全，为什么还要回去？而且说不定爹娘他们早就到南方避难去了。”
“跟着我，总得吃苦……”
“我乐意！”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大了些，把旁边码头工的呼噜声也叫停了，爱美缓了一会，才又压着嗓子小声辩驳道，“与其冒险去找爹娘，不如踏踏实实地跟着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可是会饿肚子的……”芳娘还是闭着眼睛，但眼眶发烫，泪水和愧疚攒满了眼里和胸口。
“我不管，现在我只求平安，总之你别想甩开我。”
“啧，我是为你好，你找到老爷夫人，以后不用到茶楼做事也不会饿肚子，况且，唔……”
爱美伸手捂住了芳娘的嘴巴，似乎是想阻止她心中的愧疚溢出。
只见爱美眼珠子一转，又凑到她耳边威胁道：“你再说，信不信贴面礼变贴嘴礼？”
这话惊得芳娘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来瞪住爱美，只见那人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一副得逞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落入了她的圈套，哼了一声又半躺下去，还特意把头转向一边，慢慢消化着方才这一场捉弄，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了弧度。
“总之我就爱跟着你，能跟着你，哪里算得上吃苦。”
爱美的这句话就这么从芳娘的耳朵滑进了心里，芳娘突然感觉不到心跳，只知道更用力地试图压下扬起的嘴角。
这一夜，她们背靠着码头还未搬运完的货物，伴着海风传递的寥寥几句话，后知后觉这些话大概算是誓约，像隐形的红线把她们的缘分再添了个结，而芳娘心里的结却松绑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