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那幅神态已说明了一切。
他乐见其成。
明白的这一瞬间,秦舒钰如坠冰窟,她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人,贵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吩咐道:“看着她,别让人乱跑。”一旁的宫女应声。
等到失魂落魄的秦舒钰离去,贵妃看向七皇子,脸上漾起柔和的笑意,轻声道:“不必忧心你姐姐,那个位置终究会是你的。”
七皇子回以一笑,心里却不以为意,他并不在乎秦舒钰的所思所想,他只在乎一件事,那个位置必须是他的。
五日后,贤妃宫中。
秦惊鹤在院子里晒太阳打盹,秦舒乐坐在一边看书,陈垂容则在忙着绣东西。
清风微拂,吹动秦惊鹤鬓角的发丝,纤长的羽睫抖了下,随后缓缓睁开,闯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透蓝的宝石,她一时入了神。
秦舒乐察觉到秦惊鹤醒来,笑道:“许久未见三姐姐了,还怪想念的。”
陈垂容则想起了三公主秦舒钰的婚事,她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人,欲言又止。
秦惊鹤明明没有看向她,仍是淡然道:“放心,我不会袖手旁观。”本来这件事上,秦舒钰也属于无妄之灾了。
她的谋划里虽预料到了此事,不过也没什么法子防止发生就是了,但秦惊鹤不会冷眼看着秦舒钰落入火炕。
她不由得嘀咕道:“她还欠我钱呢。”
陈垂容有些无奈,秦舒钰欠云水间钱的事她也知晓,但现在云水间早已关了门,秦惊鹤用了云水间多年积蓄全部投入进战事里,云水间名存实亡。
一向花钱不讲后果的秦惊鹤,竟也开始在意起这几百两了。
陈垂容心有感慨,却不好说出口。
秦舒乐合上书籍,看向秦惊鹤,只说了四个字:“箭在弦上。”
秦惊鹤阖上眼,语气轻悄:“静观其变。”
陈垂容一头雾水,又不敢去问秦舒乐,生怕被她狠狠挖苦一番,而秦惊鹤又明显一幅不愿多说的模样,徒留她一人焦心。
秦舒乐先是嗤笑一声,才仿佛大发慈悲似地开口:“真是个蠢材,要变天了,像你这种没脑子的人最好待在自个的一亩三分地里,别给人胡乱打死去,我可不会为你收尸,丢不起这个人。”
陈垂容弱弱地应了一声,跟她们待了这么久,陈垂容多多少少有了些根底,她知道秦舒乐说话极其刻薄,狠起来时几乎恨不得从别人身上剜下肉来,安静时倒也安分,凝神看书时周身气质娴雅,而秦惊鹤,则又比她更复杂。
她总是成天一幅恹恹的神态,脸色无一日不憔悴,即便如此,陈垂容也不得不承认,秦惊鹤依然是她见过的人里长得最好看的人,秦惊鹤的美已经能模糊性别,这般明艳的大美人,即使气色不佳,仍然引人注目。
她的言辞谈不上锋利,但客观直接,不喜拖泥带水,之前还喜欢跟秦舒乐下棋,但之后次数越来越少,到了如今,她几乎不再拿起棋子。
陈垂容对秦惊鹤的观感有些复杂,这样一个平日里眼神沉寂的人,她确实有点惧怕,秦惊鹤虽然也会偶尔展露笑颜,但一双眼睛却仿佛永远的古井无波,深邃幽暗,不可探询,不可琢磨。
陈垂容曾听得传言,前线的大将军祝朗行,与秦惊鹤是公认的天造地设,她当时有多震惊,现在就有多好奇。
祝朗行是个怎样的人,为何能让秦惊鹤对他不一样?
只是形势由不得她揣着纳罕,陈垂容只好将这些疑问压在心里。
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秦惊鹤忽然出声:“很快就会结束了。”
秦舒乐喟叹一声:“还不知晓最后的真相呢。”
秦惊鹤默了一会,略为无奈:“你何必装傻?不是明摆着的吗?”
秦舒乐不吭声了。
陈垂容听得头皮发麻,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神仙打架,她才不掺和。
七皇子进入众臣视野,六皇子虽仍代理监国,却也时常询问七皇子的意见,文武百官看在眼里,连七王爷都懒得去盯了。
七皇子提出了一系列改革的新法,虽有纰漏,但整体上来看仍是好的,六皇子大喜,夸了许久,接着,七皇子又谈起了和谈的事,态度仍然坚决,对于前线将领更是大力赞扬,请求同意派出臣子去慰劳将士,六皇子欣然同意。
这么一波下来,他赢得了不少支持,明里暗里去拜访七皇子的人只多不少。
在当下这个情况,景瑞帝病重,无法外理朝政,六皇子监国,但六皇子心肠极软,只适合做个守国无为之君,大狄就在前方虎视眈眈,岂是能让六皇子安心当个守国之君的时候?
皇子里头,八皇子年幼,不做指望,也就只剩下一个七皇子,话说景瑞帝的子嗣里头,女孩居多,也是没办法的事,眼看着与大狄将形成对峙局面,不少人开始动起了心思,这实乃人之常情。
但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忽视了一个可能性。
皇子少,皇女多,意味着选择就多。
明明是个摆在台面上的事实,结果所有人都跟心有灵犀似的,自动跳过了这个事实。
秦惊鹤与秦舒乐便要所有人都必须看向皇女们,谁敢移开视线,擅自掀桌,谁就死。
而要想让谁灭亡,必先予其疯狂。
她们冷眼看着这些人自以为是地上蹿下跳,年轻的削尖脑袋想找个门道去投靠七皇子或七王爷,老不死的则待价而沽,一个个作壁上观,想要个最安稳的结果,有拨中年人最为活跃,要么奔走大呼,要么算计人心以图日后,要么自以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实际上,他们都在秦舒乐的棋盘上,景瑞帝统治下的国家积弊已太久,如同一个迟暮病重的老人,在拿着根棍子蹒跚而行,而大狄的勇猛则等同于抢走了棍子,让老者跌了个大跤。
秦惊鹤与秦舒乐不愿国祚断送在景瑞帝手上,既然老者必死无可改变,那便只好剔骨除肉,重获新生。
须用重典,下猛药,大狄的进犯则又提供了好时机,让她们能布局,放下棋子,徐徐图之。
国家到现在都没彻底崩溃,前线有祝朗行及一众大将拦下了大狄的铁骑,后方则是秦惊鹤她们的辛苦维护。
秦惊鹤更是瘦了一圈,濒临形销骨立,日日不得真正的舒心,她既要忧心朝堂,又要挂念母亲长公主,一边用无数百姓的骸骨压抑自己抛下一切去寻找母亲的心,一边又忘不了母亲的音容笑貌。
她在求救。
她需要秦惊鹤救她出火海。
秦惊鹤刚向母亲那迈开一步,身后便响起铺天盖地的哀嚎怒吼,她回头看去,只见累累白骨,鲜血汇成河流朝她奔涌而来,她动弹不得。
她低头,脚下的土地突兀破开,一双双森森白骨手掌紧紧抓住她的腿,将秦惊鹤拖拽向下,无尽深渊,不见底的浓稠黑暗,嘶吼着,讥笑着,尽数扑来。
她根本睡不久。
她怎么睡得久?
睁眼,是远方带着血腥味的风,闭眼,是母亲流血的空白的脸。
秦惊鹤无法逃离,她大可以选择将一切抛在身后,重新做回擅长做的永乐郡主,反正这么多年也这么过来了,生活在自己筑成的高墙里,不也开开心心?
不是不知道有这个选择,但怎么能选。
她从小便知晓,她是永乐,是天下百姓的永乐,她身为郡主,受尽宠爱,早年虽受了苦,仍富贵平安地长大,而世上又有多少与她同龄的孩子们仍活在水深火热中?
秦惊鹤见过寒冬时节冻毙在别人屋檐下的孩子,那时祝朗行还曾挡住她的视线,告诉她这与她无关,她也见过被溺死在河中,顺流飘下的女婴,那次祝朗行再也没法阻拦,与她一同安葬了女婴,她其实见过许许多多的苦难。
人命如草芥,风一吹便夭折。
秦惊鹤有幸生在了温暖安全的屋子里,安全长大,高墙之外的种种与她又有何关?她又不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
当然可以这么想,但是不能,也不行。
她是秦惊鹤。
是永乐。
她生来便是骄阳,绝不会躲在阴暗角落苟且偷生,自欺欺人。
她要救母亲,要救天下苍生,更要救自己。
阻挡她的高墙,是保护,也是警告,更是禁区,高墙之内,秦惊鹤仍然可以无忧无虑,做回百无禁忌的永乐郡主,整天恣意,沉沦也好,堕落也罢,无所不可,高墙之外,是鲜血淋漓的现实,是需要她面对与处理的一切。
而在许久许久以前的那个夜晚,秦惊鹤面朝烛火,枯坐一夜。
天边晨光曦微,之后金光万丈,追逐所有黑暗,热烈而昂扬,像一个跳动的生命,无惧任何狂风暴雨,哪怕自身渺小,亦无所惧。
她起身吹灭烛火,内心平静安宁,随后秦惊鹤便去找了秦舒乐开门见山,两人联手。
那个清晨,秦惊鹤看见高墙废墟之中,犹有新绿。
她已破墙而来,从此天高海阔,一人前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