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半分钟后自动息屏,云榷坐在沙发上发着呆,他梳理着这里面的逻辑,试图说服自己这是对的。
陆先生……不,他父亲刚才说的那些话里难道有哪一句是错的吗?
首都一区的生存环境确实不适合他,他最初到一区的时候活脱脱是乡下小子进了城,花了多少时间精力才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看似合群的“一区人”,他比谁都清楚。
他在一区这十几年,客观来说,也确实是充满痛苦的。
以及他一时冲动也好,蓄谋已久也好,现在确实将作为基地上将的宋唯先弄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再回到一区他第一个逃不掉的就是牢狱之灾。
“一区”和“云榷”处处都体现着不相配。
而这三个月时间里,他在西南七区换了个身份,也缓了个更轻松的方式生活,一切看上去都比从前和谐太多。
他明明也坦然接受了在这里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生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可他到底在生气什么呢?
从理智的角度出发,一切都是最合乎逻辑的,他正走在一条权衡利弊之后于他而言的最好的路。
他到底在难过什么呢?
为什么他一向信仰、信赖的理性有一天也会说服不了自己。
当今社会长寿早就不是什么难事,几乎人人都能活到八十岁以上,他不过只走过了人生的四分之一岁月而已,重新开始有什么难的呢?
云榷垂下眼睫,看着锋利的桌角,终于在三个月过去后,在被敲定了无法回到过去的结局之后,后知后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在舍不得什么。
云榷伸手摸了一下这没来得及包边的桌角,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原本潜意识里就没打算在这里长住。
他用指腹在桌角最尖锐的地方用力按了按,不怎么痛,站起来的时候就故意用腿撞了上去,身体本能的保护意识没能追上他临时起意的疯念头,小腿面顿时传来一阵直冲头皮的痛感,云榷弯腰卷起裤腿看了一眼。
撞红了,还破了皮。
满意了。
他受了伤,所以他现在应该包一下桌角。
云榷在清平湖生化研究所的日子比从前在首都大学还要充实些,倒不是工作量上的充实,而是人际关系。
由于他在刚入职那段时间精神还处在亢奋状态,对跟他示好的人来者不拒,以至于不到一个月时间就让他有了可以左右逢源的基础。
不过之后慢慢平静下来了,又恢复了从前要死不活,睁眼上班闭眼睡觉的标准社畜脸。
翌日中午,云榷刚在食堂打完饭,立刻就有一个年轻的Omega女孩招手喊他:“陆工,这儿!”
——不知是不是出于陆先生的私心,他给云榷的假证姓名栏印着“陆云”。一来二去所里的人就都喊他陆工了,起初云榷还要反应一下,时间长了就条件反射了。
不过昨天陆先生的做的事没来由的让他恼火,火连带着烧到了今天,云榷第一次对这个名字产生了不满。
他拿了筷子过去坐下,一个四人座的桌子加上他就坐得满满的了。除过这个Omega女孩之外,还有一个Beta一个Omega。
云榷的性别意识完全没别过来,跟Omega相处起来比跟Alpha自然得多。甚至因为这个被其他Alpha打趣过——
“陆工很会啊,Omega一个个见了你都笑得花儿一样的。”
云榷无从解释,反倒是在面对Alpha问东问西时候下意识有点烦,索性默认了,他嘴角勾起漠然的笑,拍了拍那Alpha的肩,说:“你也加油。”
刚才招手Omega女孩名叫郑芮,性格活泼的不得了,招呼着云榷坐她旁边,云榷筷子都没拿起来,她就把一个小鸡腿夹给云榷。
郑芮半分不掩饰自己对云榷的喜欢,她看了云榷两眼,就敏锐意识到什么:“陆工,你今天心情不好啊?”
“嗯?”云榷看着鸡腿说了谢谢,又在对面两人脸上看过,对他们笑了下算打招呼,这才问:“我有黑眼圈吗?”
郑芮摇摇头,用筷子头隔空指了指他的脸:“你脸色不好啊,这么帅一张脸,有任何风吹草动我肯定要看出来的。”
“啧,你每天班也别上了,专职给陆工看脸色算了。”Beta唐凌打趣道。
“哦,那这工作估计……全世界只有一个岗位吧,”郑芮垂下睫毛娇羞一笑,肩膀撞了云榷一下,“陆工你说是不是?”
对面俩人的脸色已经转变成了“没眼看”,云榷木木地没反应过来,“什么?你要考公吗?”
“……”郑芮嘴角抽动,叹了口气:“算了,我就喜欢你这个木头一样的劲儿。”
云榷饭吃到一半才回神郑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无奈地笑了声,说:“你天天这样跟我示好,喜欢你的人看见了要吃醋。”
郑芮满不在乎:“谁喜欢我了?怎么不来表白?这么缩头乌龟的Alpha我可看不上啊。”
“性别卡这么严吗?”唐凌风卷残云地把饭菜扫荡一空,瞪着郑芮:“我们Beta也不差好吗?”
郑芮秀气的眉毛一拧,对他甩甩手:“差不多得了,谁要在吃饭的时候跟你讨论性别问题。”
“倒也不是性别问题,你郑姐就喜欢陆工这种闷的,你看她也不对其他Alpha这么上心。”Omega苗九说,他看向云榷,又说:“刚认识陆工的时候陆工还没这么沉默,看来是这两个月被咱们所压榨的不行了。”
“陆工什么样我都喜欢咯。”郑芮说,“无论是骚的还是闷的还是闷骚的,脸在我的爱就在。”
云榷也是第一次接受这么直白的表白,不自然地选择了装聋作哑。
“对啊,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陆工刚来的时候话还没这么少,整个人都感觉比现在……亢奋一点。”唐凌揉了揉吃撑的肚子说。
云榷终于捡着了个可以回答的问题:“那会心情好。”
你要是能亲手把仇人打断骨头砍断筋,做成一个只有眼珠子能动,却死又死不掉的植物人,你也会亢奋的。
云榷咬了口鸡腿。想起上将先生骂他,他就割了上将先生的舌头,又想起上将先生挣扎,他就敲碎了上将先生的膝盖骨。
宋秉初如果忘了他,现在一定是全世界最恨他的人吧……电视剧上不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吗?
……怎么突然想到宋秉初了。
云榷推了推眼镜,反常地没话找话:“鸡腿好吃。”
接下去一连两个月陆先生都没有再打电话过来,云榷也不主动联系他,两人之间断开之后,云榷就好像真的切断了和过去的最后一点联系。
时间一晃入了夏。
“陆云”这个身份证上,陆先生给他选定了一个新的生日,在六月一号。
很童趣的日子,跟云榷本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唯一一点好处是当天正好是周六,云榷睁眼的时候决定给自己过一下这个假生日,放任自己睡到十点才慢悠悠地起了床。
他正刷着牙,就接到郑芮的电话,对面几人熟悉地叽叽喳喳着,云榷从里面挑拣半天才找到重要信息。
“你有什么忌口吗?”
云榷眉心一跳,感觉不妙。
他吐掉一嘴的牙膏沫,说:“没有。”
他什么都能吃,毕竟流浪的时候吃什么没得选……不过有些东西他不怎么爱吃……但不重要,他依然可以不挑食。
等电话挂断,云榷深呼吸一口,接受了双休减半的事实,套上手套开始了大扫除——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几个活宝要来给他过生日。
云榷家里的整洁程度跟他本人在外看起来的整洁程度……嗯,不太统一。
他懒劲儿犯了随手把脏衣服搭椅子上能搭半个月,一件叠一件地摞起来,椅子每天被迫做平衡练习。
而他出门在外眼镜一戴精英范简直十足十。
云榷把时间卡得相当精准,洗完澡吹干头发,门铃就响了。
他一边说着“马上”,一边走过去打开门。
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穿着一身休闲,仿佛是散步不小心散过来的邢湛,正靠着墙看着手机,随着门打开,才向他看过来。
邢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轻松地笑了下:“哈喽,我路过七区,过来替老陆看一眼儿子。”
云榷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没说话。
“状态挺好,啊,不过信息素的味道还是很淡,腺体要完全跟上身体的发育还需要一年半载的。”邢湛没话找话似的说着。
“哦。”云榷果然对他瞎几把扯的话题不感兴趣。
邢湛摸了摸鼻子,笑着:“在这边一切都好吗?”
“好。”
邢湛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了似的说:“呃,邢亦……被电波波及到了,已经不太记得你了。这事儿老陆跟你说了吧?……仿生计划的事。”
“说了。”
“就知道他在你这什么也瞒不住。”
云榷突然问:“那实验成功了吗?”
邢湛原本还在绞劲脑汁想话题,被问得习惯性“嗯?”了声,回神后才不在意地耸耸肩:“早失败了。”
云榷扶着门边的手紧了一下:“怎么了?”
邢湛在他脸上张望了两眼,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纠结了半天,说:“第一关就没过去。”
邢湛说话的方式跟他人一样,神神秘秘的,让云榷烦意上心头,忍不住皱眉,险些想直接关门了。
终于,在还没被门甩在脸上之前,邢湛终于像个人一样解释:“那破玩意,宋秉初一个正眼都没给过,还实验什么?早滚蛋上别处做实验去了,我再没关注过。”
云榷手上松了些劲,哦了声。
“……啊,我就替老陆看一眼,你没事就行了,他让我跟你说他也好着呢,让你不用担心。你要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号码短信发你。我走了。”邢湛习惯性来去匆匆,脚跟一转就准备离开。
云榷鬼使神差地赶在最后问:“那他们都还好吗?”
邢湛回头看:“谁?”
“邢亦,汤谊,大江,小六,我那些……学生,同事。所有人。”云榷觉得,出于曾经相识过,他应该关心一下身处动荡的一区的大家。
邢湛利利索索地回答:“都好。邢亦在C基地快玩疯了,我带都带不走,汤谊没听说,大江小六出任务去了,跑得没见过人影。”
云榷哦了声。
又后知后觉,自己想问的好像不止这些。
邢湛像是接收到了他的心声似的:“至于宋秉初,我不知道。”
云榷蓦地抬眼看向他。
“好像就一直没回过一区。”邢湛说:“忙着满世界出任务呢。”
云榷有些紧张:“他不是说回去之后就打报告不干了,要去读书吗?”
他们的任务一个比一个凶险,云榷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可能是忘了?”邢湛猜测。
“不是只清空了关于我的记忆吗?”云榷脸色不太好看,已经在心里给这个狗屁“联盟之上”打上了个“不守信用为所欲为恶心至极”的标签,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要对上这团狗屁的话,他绝对不会手软。
邢湛笑了一下,难得有耐心解释:“可能因为……他那些想好好活着,安稳过日子的想法,如果没有你,就也不成立。”
他转身走了,背对着云榷摆摆手:“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