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沙克曾经听姬子在维修星穹列车时讲过一个故事,是一个关于“刻舟求剑”的故事,对此祂的评价与彼时还是黑洞潜伏在自己影子里的奥博洛斯一样简单直白,
“是个傻的,没救了。”
把一块废弃到用都不能再用的零件费力地移开,姬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她没有直接反驳瓦沙克的观点,而是选择放下手中的伴手,耐心地询问道:“为什么你会这样评价故事里的主人公?”
尽管距离姬子在无意间许愿让瓦沙克降维的仅相隔了一个月,意味着她与对方仅仅也只是相处了如时间长河中一粒尘埃般的短短一个月,但姬子已经完全弄明白了身后不停注视着自己行动的家伙思考的逻辑。
如果我在此直言纠正瓦沙克,祂肯定也会听从我的劝告,但这并非我所想要的结局,姬子想。
比起对方是因为自己“许愿者”的身份而顺从着改变了祂被上一任“许愿者”(丹枫)带坏的原有逻辑,姬子更希望瓦沙克是在自己的影响下,潜移默化地改变那份不被他人认可与接受的观念。
“剑在湖的中央掉下去不去找,直到船行驶到江边才急急忙忙地去找,有一定常识的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找不回了。”
没有多加顾虑双方间存在的不平等关系,瓦沙克平静地注视着侧身望着自己的姬子,给出了通过自己短暂思考而得出的结论,
“所以我说他是傻的。”
“你是这样想的吗?”在得到了瓦沙克肯定的答复后,姬子轻叹一声,伸出了沾满机油的右手轻轻抚上了对方的脸颊。
棕色的机油在瓦沙克脸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在姬子的注视下液体又顺着她轻抚上脸颊的右手缓缓滴落,最终在其紫色的长袍上留下了如雨滴滴落般不规则的形状。
“衣服脏了。”
只是淡淡地陈述着这个不可更改的事实,瓦沙克的话语中没有任何不满,祂的内心甚至不曾生起过怪罪姬子这一行为的意思,只因祂从不会质疑“许愿者”的任何行为。
“等有空的时候我会给你在网上买新衣服的。”
为方才自己称得上失礼的行为礼貌地道歉,姬子在做出了应有的承诺后话语一转,回到了原先两人在讨论的问题上,
“我无意改变瓦沙克你先前的想法,但……我认为或许刻舟求剑还可以有另一种看法,是的,从另一种角度出发的看法。”
在影子中的奥博洛斯不偏袒也不歧视任何生命的嗤笑声中,瓦沙克沉默不语地微微抬起了祂在无意间垂下的眼帘,让那位不知何时从叹息中抿起了一丝微笑的姬子重新进入祂的眼中。
“或许,主人公是知道的,但他还是在船行驶到终点后,义无反顾地返回了原来的地方。”
以平静的语调缓缓道出自己的看法,虽然姬子也没指望过瓦沙克现在就能给予多大的反馈,但看到对方的确在因为自己的话语而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还是感到了几分欣慰。
简直就像那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突然某一天看到了自己原本一直游手好闲的孩子在一夜间有了出息。
姬子都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或许她已经把想法付诸于表情上了,不然她也无法解释原本低头沉思的瓦沙克为什么会如此困惑地看着自己。
“或许也不是全部人,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或许在某些时刻都会像刻舟求剑的主人公一样,明明知道已经无法找回了,但仍然还是会一次次返回某个节点,寻找着在那份节点失去的东西。”
“然而,我们只能在船边徘徊着,哀叹着,最终无功而返。”
不太熟练地把对方垂下的碎发别至耳后,此刻姬子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十多年后的每一天都会习以为常地为对方整理着祂那头姑且称得上不整理就会暴殄天物的凌乱长发。
“因为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回来,就算再怎么故地重游,过往也只会是过往,而非必须守望的未来,瓦沙克。”
姬子的神情难得严肃了起来,在瓦沙克半知半解的眼神中,她郑重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也是她最希望瓦沙克明白却不会“要求”祂明白的道理。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的意思,姬子……大概吧。
在应星“怎么大晚上的你们持明圣地还会闹鬼”的惊诧注视下,瓦沙克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自己对面闭目饮酒的丹枫,而祂的腰间俨然还被一条比祂手臂还粗的龙尾紧紧缠住。
如果不是受碍于类似自己每次申请锻造都要填的一大堆搞不懂的表格的限制,面前这个自称是未来过来,却没有龙角和龙尾,也没有自己在上次赠予后对方直接夹在左耳的耳夹的烛一定会把枫藏到谁都看不见的地方。
虽然这份情感现在有待蔓延到自己身上,回想着在刚见到自己的时刻,对方的眼神中明摆着写了“要好好保护应星”这几个大字。
作为三方中唯一一个短生种,就算再怎么沉迷金人,被白珩和镜流联合吐槽过理工科死直男一点都不懂女孩子想要的浪漫,也总比两条龙熟知感情一事的应星敢用他还未来得及送给丹烛的另一只带着白茶花的耳夹打赌,对方一定是这么想的。
这还是自己从那次被人刁难的百冶大炼中偶然结识了在金人巷闲逛的对方后,他在日常相处中逐渐锻炼出来的能力。
虽然说出来有些好笑,但应星对此还是感到了些许自豪,毕竟与自己堪称顶尖锻造的水平相比,他自认自己揣测人心思的水平的确不太行,但他却是在云上五骁中除却与对方朝夕相处的丹枫以外,揣测丹烛想法最在行的人。
也正是因为这份对友人保持的敏锐,他们才会成为了稳定的月下对饮三人组,这大概就是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形状?
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回忆着前几天工造司新学徒因为操作不当而导致的锻造炉连环炸锅的脑溢血事故,应星才好不容易把自己突如其来的笑意给憋下去,他可不愿意给这一条半不谙人事的龙做解释。
为什么是一条半?
一条是丹烛,半条是丹枫,前者不用过多解释,后者单纯是应星见识过对方和那些老不死的龙师们就着丹烛身份一事扯头花,结果丹枫露出了步离人看到都要害怕到滚回他们老巢去和药师嘤嘤嘤诉苦的可怖神情,完全颠覆了他对持明族的刻板印象。
丝毫不提自己听到龙师形容丹烛的用词后是如何想驾驶着金人,把那帮只会占用资源的老不死重新打回持明卵的冲动,已经完全恢复的应星放下了遮住下半张脸的手掌轻咳了一声,权当无事发生。
“酒放久了会不好喝。”
一口饮尽了杯中的美酒,被瓦沙克报以称得上热烈目光注视的丹枫终于舍得把注意力从酒杯上移开,平静地驭动着壶中的美酒给以人传人方式传递注视的另外两位友人的酒杯满上。
得了吧,也不知道是谁在烛离开仙舟后,几乎每个有月亮的晚上都用各种不一样的理由来拉着我来赏月。
饮着杯中的美酒不动声色地翻了一个大白眼,应星到底还是懂得吃人手短拿人嘴软这个道理,没有当面戳穿这条见到瓦沙克后连周遭死沉的氛围都活跃了不少,结果还是在那死撑着自己平静颜面的大青龙如孔雀开屏般的行为。
“我现在的躯壳不支持任何饮用饮品,或者是食用食物的行为。”迟疑了一会,瓦沙克还是就着现在无法进食的人偶身体,拒绝了丹枫的要求。
“碰”
酒杯置于石桌上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让熟知丹枫真正的脾性远不如看上去不在乎甚至还有些钻牛角尖的应星暗叫不好,但他此刻也无暇顾及坐在自己对面的那条龙变化的情绪了。
“怎么回事,现在的你为什么会无法进食?这是……有谁把你变成这番模样?”
紧张地抓住了瓦沙克的手,感受到从掌心处传来类似他接触过的偃偶触感,应星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在缓过神后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对方的右手,颇有种如果瓦沙克说出了某个具体的名字,他就会去开金人把肇事者创飞的冲动。
淡然地注视着发生在自己面前的这场由应星和瓦沙克组成的闹剧,丹枫那双古井无波的碧色双眸依旧如一潭死水,没有因此掀起任何波澜。
但丹枫是否又真的如同他的表面般平静,还是说,是潜藏在海面之下的滔天巨浪?这点只有他自己和那条更加用力缠住瓦沙克,几乎要把对方拦腰截断的龙尾知晓。
“没有人把我变成这副模样,只是‘我’为了顺应法则而不得不做出的变化。”
到底还是没有揭穿自己是为什么重新降维至现在的人偶躯壳上,瓦沙克没有正面回答应星的询问,祂只是摇头否认了对方的无端猜想。
而就着被工匠拽住的右手,只是说出了部分事实的瓦沙克终于舍得将目光从丹枫身上移开,转移至他的身上。
尽管瓦沙克知道现在发生在鳞渊境内的事情与未来发生在列车上的事情都不过是对那段早已发生的历史(饮月之乱)的添油加醋,但应星那头独属于短生种的灰白色长发与仅存于记忆中的淡色瞳孔,还是让祂不免有些失神。
理性告诉瓦沙克,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基于祂在中秋之夜的突发奇想而造成的空间乌龙事件,真实的历史早已随着丹枫的褪鳞蜕生与应星大辟之刑的实施一道烟消云散。
就算不去管它,不久后自己也会回到正确的时间点,这个时间点的丹烛也会重新回来,继续踏上寻找药师而实现丹枫与应星共同愿望的旅程。
一如祂和「树」一直在坚持的观点,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没有存在的意义,一切都必须位于正确的轨道之上,因为这个故事不需要任何带有祂的主观情感的讲述。
然而,感性却在持续不断地否定瓦沙克一直以来所坚持的观点,告诫着祂面前的两位好友是真实存在之人,而非自己仅凭记忆创造出来的臆想。
这真是奇妙的情感。
给出了最中肯的答案,这是瓦沙克即便降维了数次也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也是祂明知道这是不利于自己维持“瓦沙克”的情感,却还是不愿割舍的一部分冗余。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玩的那个游戏吗,烛?”
一直坐在对面静观的丹枫终于说出了今夜的第二句话,望见应星一知半解的神情,他恶劣地稍稍勾起了一遍的嘴角,丝毫没有解释之意。
“当然,枫是想现在玩吗?”
不带一丝犹豫的回答让丹枫原本因为瓦沙克改变了躯体的缘故而产生的糟糕心情好上了不少,就连祂腰间力度可以勒死常人的龙尾都稍稍放松了一些。
“自然如此。”
要是自己是正常人,恐怕早就死在枫的龙尾之下了。瓦沙克毫不怀疑这一点,毕竟能让通过“交换”强化后的人偶躯体感受到了轻微的窒息感,丹枫是第二位,而第一位是不朽。
“等等,你们又在讨论什么只有你们这两条龙才知道的哑语?”
突然感觉到自己即将从车上滚下车底的应星眉头一跳,及时插/入准备开始的两龙独行对话,避免了自己只能闷声喝酒的尴尬未来。
这也不是丹烛和丹枫第一次这么干,但应星觉得这题最应该邀请景元那个经常把他刚出炉的武器打坏,让它们回炉重造的小兔崽子来回答。
毕竟他才是受这两条龙时常陷入的目无旁人状态祸害最深的家伙,而不是自己这个百冶。
你怎么还在这里?
继用未来得及送出手的耳夹打赌,应星敢继续用送给丹枫的击云打赌,对面这条青龙投向自己的眼神中一定带有这层对不解风情的自己的疑问。
不好意思啊,我堂堂一个理工科死直男不是很能审时度势,你的意思我看不懂,不理解,不知道什么意思。
面对持明龙尊的眼神谴责,早已不是老古董的应星内在里本应随着自己年龄增长而褪去的狂傲不羁因子重出江湖,只见他冷笑着用眼神回复了丹枫三不原则,手上也没歇着。
像曾经聚会时白珩安慰丹烛而把祂搂入怀中一样,应星只需要稍稍一施力,就轻而易举地把对他毫无防备之意的瓦沙克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鼻尖因为惯力而猛地碰上了应星富裕且慷慨的胸脯,腰间的龙尾也骤然收紧,意图把自己拽向另一侧,饶是没有安装痛觉这一说法的瓦沙克也深有一种自己像个布娃娃一样被扯来扯去的错觉。
所以还是直接三个人坐一块,也别分什么距离了。
本着自己还不想因为躯壳损坏就此结束这次的降维,瓦沙克就着腰间缠住自己的龙尾和应星握住自己的手,反手把一人一龙拉至自己的左右身旁,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