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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能为力是我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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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梁小眉请假。
我说我来月经了,很难受。
梁小眉说忍忍就过去了,别那么矫情。
他说以前的女人连卫生巾都没有,不照样每天劳作?
还是再以前,裹着三寸金莲,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
我说军训教官猥亵女生。
梁小眉盯着我看。
他冷笑一声,“我怎么听说你跟他在恋爱啊?”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很惊讶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他说,“怎么,分手了吗?”
“我没有。”我要吐出来了。
“女孩子要知廉耻,要洁身自好,以后老老实实地结婚生孩子,谈那些乱七八糟的恋爱,都没有用,别跟风学那些有的没的……这样下去以后没有男人会要你的……”
“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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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说什么?
他连“威胁”都是“没有男人会要你”。
好恶心啊,好恶心啊,好恶心啊。
“分手了就污蔑人家啊,这可不行……我记得你开学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吧?家长不怎么管你吗?小小年纪光学坏,这可不行啊。来高中就好好锻炼锻炼自己,尤其是把握住军训这个好机会……”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到底要怎样才可以结束?
好恶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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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啊,到底是为什么啊。
那毒蛇一样的目光与汗水一并黏腻在我身上,甩不掉的。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我多希望这是一场迟迟不醒的噩梦,醒来时是中考志愿填报那天。
我不该第一志愿填二中的,一个对中考成绩要求奇怪的学校。
我该填报最稳妥的一中,它一定会录取我的。
而不会把我调剂到明锦。
我后悔了,我好后悔啊。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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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希望这是一场迟迟不醒的噩梦,
醒来时是2024年3月8日。
我会如常度过我的二十岁生日,会继续我平淡的生活。
而不会是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我被会在这具比二十岁的我要瘦弱的十几岁女孩的身体里,动弹不得。我无能为力。
像现在这样,我听她脑海里的杂乱线条交缠碎片拼凑,而言语不能。
她无能无力。
无能为力,是世人认为的活该。
我们无能为力,我们活该。
我们快要死掉了。
在烈阳下是脱水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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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琛,你起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我从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提问了什么问题。
只能说:“不知道。”
“不知道啊。”物理老师笑了一声,“我要是睡得那么香我也不知道。”
哄堂大笑。
我不太理解这些高中生,这些人的生活是有多么的无聊,才会什么都觉得很好笑。
“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睡觉啊?是有手机吗还是干了些别的?跟哪个男生春宵一度了?”
哄堂大笑。
像动物园里的大猩猩园区,原始又热闹。他提问了一个男生,简单地回答了一个选项后,物理老师让他坐下了。
回答错误。
哄堂大笑。
教室后方的空调和中间的风扇没有办法把凉气吹至前排的角落,闭不紧的窗户和门缝里进入热气缠绕着我,像小丑一样地站着,使我冷汗连连。
热汗与冷汗交织,几乎又要浸透我的衣服。
我好想推门而出,离开这个地方。
或者抡起板凳,砸烂物理老师和每一个嘲笑我的人的脑袋。
像烂草莓烂苹果烂樱桃烂葡萄烂橘子烂西瓜烂番茄一样。
可是我不能,可是我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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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继续上学想要“好好”活下去,我只能继续这样下去,我必须站在这里像一个小丑一样。
我才是那些人眼里的烂西瓜烂番茄烂草莓烂苹果,荒谬又惹人厌恶厌烦。
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却又以香甜的果味作伪。
拼命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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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包装好,才会有人要。
为什么一定要有人要呢?
那是你的仅剩的价值所在。
你只是一个所有物。
你是谁的饮料和茶,你是谁的蛋糕点缀,你是谁的沙拉拼盘,你是谁的装饰元素,你是谁的罐头甜点。
因为一个被树枝戳破而留下的疤,因为没有被太阳晒到颜色均匀或者太鲜艳太寡淡,因为形状太小太大,因为重量太轻太重,因为提前摘下没有成熟,因为放太久了快要烂掉了……
你的缺点太多太多了,要掩盖。
所以你不可以成为水果你自己,你只能被清洗,被切片,被碾碎,被过滤,被烘烤,最终成为被需要的样子。
而不是你想成为的样子。
从来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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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熬到下课铃响,我浑浑噩噩地坐下。
大脑混乱无比。
我还沉浸在无边际的愤怒里,我还沉浸在无休止的厌恶里。
直到教室里的人全部走空,我抬头看那钟表,才明白这是最后一节课,应该去吃饭了。
我站起来,在正午的烈日下,走到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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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们听说没,隔壁班有个女生晚上会跟别人出去睡觉——好炸裂啊。”
“我靠,这不刚开学吗?跟同学还是外面的人啊?”
“这谁知道呢……跟谁都很炸裂啊,好恶心的啊。”
“啊……真的假的啊?你听谁说的啊?太荒谬了吧这也……”
“就隔壁班人说的啊!今天下午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的,好像是老师上课的时候直接这样骂的,这还能有假?”
“那老师又怎么会知道呢?”
“不是,你非要那么较真干嘛呢,你就不能相信一下别人的话吗?”
“对啊,八卦而已,不用那么较真吧……你也别生气,宋楚月她就是好奇心多了点……”
宋楚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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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下午而已。
晚饭时间,我在餐厅窗口前排队,后面的人的声音有些大,要刺穿我的耳膜。
老师说的,还能是假的吗?
八卦而已,没必要那么较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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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发黑,五脏六腑像是要爆炸一般疼痛。
好恶心啊。
好想吐啊。
我又在愤怒了。
宋楚月,她也会愤怒吗?
较真,哈哈,较真!
无凭无据的话,只是想要找一下凭据,便是较真。
我怎么开始替别人愤怒了。
我有些想笑,又笑不太出来。
没有了任何食欲。
我转身离开了队伍,没看后面的另外两个人是谁,只在余光里瞥见那件熟悉的外套,穿在别人的身上。
哈,不是觉得我恶心吗,居然也不会嫌我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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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人在看她。
好像有人指着她说“就是她”。
好像有人拽着旁边的人说“离她远点”。
好像有人咋咋呼呼地问“多少钱一晚啊”。
好像有人在厕所门板上在乱飞的纸条里在被子里的手机键盘上写“十三班的还某”。
好像要被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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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上课犯困了而已。
每个高中生都会有的,无足轻重的。
她只是因为深夜辗转反侧睡不着而已。
脑海里抹不掉的恶心和痛苦,在黑暗里指数增加。
她无能为力。
她笑:“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