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有一次比较特殊的考试,会考。
不过高二上的这次会考是先考政史地和理化生,语数外要到下期六月中左右。
今年冬天大概不是冷,是来得迟,因为谢今朝记得很清楚,初雪正好在会考结束那天。
文科班的考点集中在运斤楼,理科主要在厚德楼和思齐楼,博观楼高一和高三正常上课。
会考第二天下午五点,最后一道考试铃响起,运斤楼陆陆续续走出来抱着文具的学生。
最先冲出来的是拎着球拍的男生,很少有正式考试还能这么松弛的时候,甚至早上开考前,他们都还在打球。
这会第一批冲出来自然也只有一个目的,占场子。
覃尧为首的一批冲向厚德楼下的篮球场,付一为首的一批则冲向运斤楼外的文化长廊,长廊外有一片羽毛球场。
会考结束后没有安排自习,因此很多人出来后都先集中在运斤楼外喷泉旁的空地。
闲聊的,对答案的,吐糟理科题目的,还有把书包挎在胸前低头玩手机的。
天很冷,但不妨碍他们聚众在室外迟迟不愿回教室。
初初低着头在书包里划着手机:“今天不会要下雪吧?”
“上午谁说今晚要下雪来着?”许晦说,“舒舒?”
余舒涵“啊”了一声:“不是我吧,我只说了今天最低温会到零度,不过看现在这个天气好像确实可能下雪?”
“你地理学忘啦?”饶越叹了口气,“就算温度到了零度也未必会下雪,得满足降水条件啊。”
“中午好像下过一阵小雨吧,”祝橼说,“感觉是刚考试停的?”
初初从书包里抬起头,有些遗憾又有些期待地叹了口气:“还没见过雪呢。”
“也不一定,”黄灿从她身后走过来,“她们中午不是说成都下雪了么。”
“哎哟,那很明显是雨啊,”初初说,“视频里那个‘雪’一落羽绒服上就化了,怎么可能是雪。”
黄灿把手里的背包递给初初:“宋老师让去趟厚德楼领资料,帮我拎下。”
初初“噢”了一声,接过了那只松松垮垮的背包。
黄灿的背影穿过小喷泉,从大门旁边的小楼梯上,进了厚德楼。
初初呼出一口气,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看着书包里的手机。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也没多久吧。
“?——”
“我操——”
“我靠我靠我靠我靠——”
“!!!——”
“那边怎么了?”远处的小喷泉旁边有一群人瞬间炸开,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惊,然后以此为圆心开始扩散。
初初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关键字。
“下雪了?——”她猛地抬起头看天。
天阴沉沉的,半空确实飘着些细小的、像雨滴一样的凝结物,但看不清是雪还是雨。
初初伸出手——
她今天穿的是蓝黑色的羽绒服,正好看到粒小颗粒滚到防水的袖子上。
她拨开挡在前面的碎发凑近。
“我靠——”
“晦晦晦晦,真真真下雪了——”初初举起袖子。
许晦还在抬头在天上张望,闻言低下头凑过去看。
初初蓝黑色的袖子上,有几颗细小得雨粒一样的晶体。
凑近看最明显也最饱满的一片,和课本上放大图一模一样的雪花,甚至是标准的六角形。
“我的妈妈真下雪了,初雪啊——”
很快叫嚷声在运斤楼前的这片空地扩散开,隔壁的博观楼靠得近的班级,还在上课的学生被窗外的动静吸引,纷纷把视线转向了这里,好奇地在四周,在天上捕捉初雪的痕迹。
这时没人再顾忌带手机被抓怎么办了,即使这里是运斤楼。
“快快,晦晦来拍照片,初雪啊初雪,我终于在这儿看到雪了——”
“快快快,来给我拍张照片,我要发朋友圈——”
“比你快一步,朋友圈已发——”
“我靠别对答案了,会考有什么好对答案的,来拍初雪啊——”
虽然一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一群人聚集久久没有散开,但现在所有人都无暇去想这件事,手机被纷纷掏出,去拍天空中,路边灌木叶片上的,其实不甚明显的雪花。
黄灿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她停在喷泉旁的小路上,运斤楼下的坝子里有很多人,每个人要么在被别人拍,要么就举着手机拍别人、拍天空。
黄灿从外套口袋摸出手机,打开相机看了半天,根本看不出在下雪。
她想,如果在深夜昏黄的路灯下,要抬头仰望,或许才能借机看清雪的形状。
她慢慢地放大,慢慢地移动镜头。
忽然,镜头里出现一个穿着蓝黑羽绒服的人。
那人背对着镜头,把羽绒服的帽子抽起来戴在头上,帽子周围有圈白色的毛边,她和旁边的人正冲着对面的镜头比耶,她们在拍照。
黄灿停在这个角度,她勾着嘴角看着屏幕里的背影笑着左右移动,鲜活的快乐远远地通过屏幕传递过来。
于是她就着镜头的这个视角,按了好几次快门。
镜头里的人大概也敏锐地注意到自己被偷拍了,很快回头,捕捉到远处显眼的人。
然后黄灿看到屏幕里的人也举起了手机,似乎也按了好几次快门。
她抬了点头看天,一粒芝麻大的冰晶忽然滚落到她的袖口,仔细看确实是雪花的形状。
她想起前不久宋老师开了次主题班会,主题是爱的哲学课。
班会的最后宋老师提了个问,他问每个人,爱是什么。
那时的黄灿并没有答案,她觉得这个问题抽象又无聊,也迟迟写不出自己的形容。
直到此刻,阴沉的天,不显眼的初雪飘落大地,苍白地、清透地铺满地上每一块石砖。
这是极为平常的一天。
她忽然想到了她的答案。
她想,爱是一场降临。
宋长明第二次问谢今朝过年的安排时。
“还没想好怎么带着偏偏回去。”
谢今朝摇摇头,今年爸妈很早就回去陪外婆了,老人家今年身体时有些小毛病,他们不放心。
“怎么,你要来玩儿吗?”
在第二次被问起这个问题——尽管这中间隔了有小半个月,谢今朝还是觉得这是暗示。
宋长明歪了歪头,语气有些玩笑的意思:“你接待吗?”
谢今朝笑了下:“不然呢。”
“好,”宋长明这回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有机会一定来拜访。”
拜访,这个词说得好正式。
起初谢今朝觉得,他们搞文学的人可能就喜欢这么文绉绉地说话。
“偏偏怎么办?”宋长明问。
这个问题也是他一直在考虑的,小家伙最近有点小感冒,吃了有小短时间药,还是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要我帮你照顾吗?”寒假第一天,宋长明主动问道。
谢今朝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陆圆缺两口子寒假有出行计划,他也不太好意思麻烦成蹊,宋长明跟偏偏很熟,偏偏也亲他,给他带段时间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当谢今朝带着偏偏大包小包来到宋长明家时,小家伙终于打起了点精神。
和和似乎对家里多只狗没什么意见,这家伙从前就常来串门,每次都兴奋地像第一次来一样,不过这次却兴奋地有些勉强。
傲娇的小猫于是踱步上前,发现它并没看错,狗确实有些蔫,身上还有股隐约的药味。
“喵。”和和忽然叫了一声。
谢今朝正在拆偏偏的东西,这时抬头才看见和和的猫窝旁有一块浅灰色的狗窝。
“你买的?”他问在玄关整理东西的宋长明。
“嗯,过年嘛。”他从玄关又拖出一箱子东西,“还买了些他平时爱吃的罐罐。”
“这儿全是它的,”谢今朝拍拍面前的塑料口袋,“我还给和和买了些它爱吃的。”
宋长明整理好东西,站起来顺手碰了碰他的发顶:“好。”
谢今朝眨眨眼睛。
宋长明是教高中的没错吧,刚刚那个笑怎么给人一种幼儿园老师的和蔼?
“……”
赵秋水凑过来一个头:“怎么样?”
戴万千也凑过来:“成了?”
“成铲铲。”
谢今朝转了转茶杯,斟满的茶杯溢出一点茶水,桌面洇起一小圈水渍,反着头顶的灯光。
“毕业再说吧,”他顿了顿,“马上高三了,没心思想这些。”
“你要高考啊?”贺椿从隔壁桌回来,只听到了后半句。
“是,我复读。”
谢今朝敷衍道,转头看旁边两口子脸上俱是那天听了同样的话时陆圆缺迟意的表情。
但他们没多说,这会人多,不适合提这件事。
“算了,喝酒。”
赵秋水拿过酒杯,轻轻在他的酒杯上磕了一下,杯子里的酒荡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谢今朝端起还在晃荡的酒杯,沉默地抿了一口。
有点想偏偏了。
“好多了?”谢今朝举起手机,看见视频通话里对面满地乱窜的偏偏。
“嗯,这段时间在乡下玩挺开心的。”
宋长明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隐约还有小狗的叫声。
画面里还出现了一只大黄,通体黄色,比偏偏的黄要杂些,体型也小很多,跑起来却一点不输偏偏。
谢今朝走在回家的路上,深夜的长街很少看到人,也少有说话声,周遭除了纷纷扬扬的落雪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他踩在微微积起的雪层上,落下一串脚印,他想起去年好像也是这个时候,偏偏从家里跑出来接他。
他抬起头,半空的树枝遮住了头顶夜色,看不见有没有月亮。
“宋长明,你那有月亮么。”
闻言,宋长明没切镜头,只抬高了点镜头的角度:“有点,今天二十八,有月牙。”
漆黑的夜空,隔着屏幕只能看到模糊的月色。
腊月二十八,真奇妙,谢今朝居然参加工作两个年头了。
屏幕有些轻晃,遥远的月牙下是宋长明的家。
“你每个年都在乡下过的么。”细细簌簌的声音隔着屏幕传来,宋长明放下手。
“差不多,平时不忙也会回来看看。”
“你有产业?”
宋长明被他的话逗笑:“产业没有,种了些东西。”
“茉莉?”
谢今朝想起生日的那块蛋糕,上面洋洋洒洒地点缀着雪白的茉莉。
“嗯,后山有片小花田。”
“只有茉莉?”
谢今朝懒洋洋的声音在屋檐下散开,远处的偏偏和大黄不知在外面田里玩什么,偶尔传来两声欢快的叫声。
“嗯,”宋长明应了一声,忽然想到,“给叔叔阿姨的东西带到了吗?”
谢今朝“嗯”了一声:“他们很喜欢,说你费心了。”
话筒里传来一声被杂音冲散的笑。
宋长明在他走前给了他几盒茶叶和茉莉做的鲜花饼。
“我没有?”谢今朝当时问。
宋长明拍了拍最上的一只小盒子:“新年礼物,新年再拆?”
谢今朝看了那只盒子好久:“行吧。”
“准备什么时候回?”宋长明问。
谢今朝沉吟片刻:“初七八吧,陪他们走完人户也差不多了。”
“好。”
话的尾音,感觉那边带上了一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