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大观园现下仅惜春李纨两处住着,那妙玉去时并未提及何时再来,想也见面只绝期的。园里使唤的人渐少,园中只见空落,人寂音渺,别的不及道之,惜春处时有丫头回了有人只暗地私焚杂废物混着打发差事,惜春禁之却难断绝的,因自惦忖回思起那日林黛玉紫娟情由,诲之不迭,等见了面,又不能屈就小姐体面,只欲命叫来那日的婆子丫头,当着侦询了内情施规惩戒以泄忿,又思两府尽已开罪,本意只要皈依了方外,竟不做了俗世中孽账倒好。渐渐妆也懒梳,散着一头青丝,整日作着未完画幅,定了画结之日便是他离家之时。
林黛玉见平儿来,道了凤姐主意,便带平儿先往邢夫人前回了,因请了双池一起至惜春处。黛玉早见惜春只素面披发,欲问也只缄默,心知自有上房两层长辈,自己多事反落了没意思,惜春性情古怪,上日也只无故遭了奚落的。惜春看黛玉淡淡的,也暗自打量因得罪了他的缘故,只更炽决念。姑嫂见了,只以礼面道理说几句话,一时交代完了留了双池使暂住这里,黛玉平儿便辞了去了。
荣国府此日摆了家宴,请了戏班唱戏,两府丁眷宗亲聚筵共贺贾琏纳妾之喜,一对旧人作了一日新人,当众拜了天地家恩,二入芙蓉帐,与前番别院里寂落偷欢自是不同。
只说双池既入公府,因见得贾蓉贾蔷宝玉等俱是人品超逸,神采丰颖,便将当日乍见了贾琏一眼动情的心肠只毁了大半,常日闺中凭栏望月兴叹。日间又只听凤姐与贾蓉贾蔷又说又笑的,怎奈大户府苑循仪规礼,自家倒如珠宝遭了淹没的,因凭添一段闲愁来。园中时闲散缱闷,偶至惜春处看一回画,说话中间那惜春只出口禅机,因坐不了片时,只得告辞出来。
这日园中赏花行走至大观楼牌坊处停了,览阅那些石刻铭文,细看怪石上许多题颂字迹,却不知此乃当日贾妃编纪园中众人诗词歌赋只叫镌刻烫金此处的。门坊两侧嘞石高只数尺,状伏虎狼,双池读了一遍,便大约由中通晓旧日故事。正自忘神查看,随了字迹移步石墙背后,猛不防却与石后一人只对面的比见了!倒唬了一惊,旋即认出此乃东府贾蓉。
贾蓉早示意他噤声,只打拱不迭。双池只看贾蓉行装更显得秀色可餐的,便随手向他丢去手上丝帕,只打在贾蓉脸上,却转身复走至石碑前,看丫头多余儿正在那边掐花,便唤他道:“你过来,我才看手帕子不见了,大约是遗失了四姑娘那里,你先往他屋里去问那里的人可见了没有呢,我且这里瞧这些字等你。”多余儿听命只应了去了。
双池见他去远,转见贾蓉索帕,又见贾蓉正在滴翠亭那边树后拿着帕子向他招手,只得鬼鬼祟祟赶上。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滴翠亭,贾蓉见他进了早掩了门,回身拦腰抱起便滚向窗下靠座,口里只轻呼了“心肝儿”“可人儿”,按住便忙忙撩以宽带起来。
双池始觉他孟浪不堪,只是半推半就,哪知贾蓉原是个中里手,不消片时。便又迎合他,二人只浑忘天地为何物,只得几番方渐罢休。
双池坐起整衣,贾蓉一手环腰依依不舍,一手帮他端了发髻簪环。双池因拔下头上一枝金簪子给了,眼里落下泪来,贾蓉接过顺手丢进靴筒内,凑近他脖项温存婉语只是亲不够。双池因推他使去了,贾蓉恋恋不舍结束了便逃之夭夭。
双池推开隔扇,见多余儿坐在牌坊那里拿着花顽,便出来走近水畔,向水中自照,复拿头上插的发梳泯一回发际,方走过来,向丫头只道了“腿酸,才往亭子里歇了会子”因支吾过去,遂叫他往回去。
却说贾蓉早已留意双池,日夜思想成其好事,乃白日里过来见凤姐,也不过为的能多瞧双池一眼,又恐凤姐疑心,便拉了贾蔷吃酒又与些好处,怂着一起往凤姐家里,只把新闻笑话讲了凤姐听笑,再趁机献巧卖乖捞了好处。
贾蓉贾蔷只取凤姐衣饰妩媚,品性风流,又兼持家威风八面,别有一段可爱风格,二人多得凤姐好处,只赤胆忠心唯命是从的,屏人处彼此表面工夫也多已作尽。此番贾蓉得偿所愿,走路只觉那金簪子在靴筒里硌得慌,只要拿出扔掉,因细瞧了成色,便暂拿着。
一时走过腰门处,等着的小厮见他模样便知得手,只垂手站着谄笑道:“我这会工夫只替爷往上头已扯了几回谎了,这俩腿子也跑的酸麻了。”贾蓉抬手抛过手上金簪给了他,道:“有劳便有赏,自来如此。看你可还道乏不了。”小厮俩手接住抓了钗,只喜的拱手称谢,道:“奴才伺候着爷,自然比别的有福些。”贾蓉早前头走去,小厮乐颠颠只跟着,不提。
再说双池不意红杏出墙,大胆私合贾蓉,回了房中乃靠了榻枕歪下心里只默默回想,不知是喜是忧。贾蓉那头继而动作,如此几番又染上贾蔷,终是明了自己原只是爷们玩物罢了,哪有真心实意的?遂恼极泰来,竟也放浪肆为,大有尤二姐设意只勾逗贾珍贾琏风致,只他这里却是真情施为!岂料如此以来,贾蓉贾蓉二人反却汗颜惭愧罢局,再只千呼万唤也终不出了!即至家下酒宴时见了,也不过以礼恪守的相对,全然不复初见时挥洒风流情状,双池便觉风月景致也与他二人差意做足,只宝玉未知地里。却不知宝玉得了黛玉,已然断了臆测神话女儿去意,双池因见他始终如一不动声色,只得止了路数,便想存几分体面未尝非善事。
哪知他时运不济,分娩时生下一女便恹恹待毙,贾琏四处求医只是回天乏术。凤姐此番因不敢暗作手脚,见他所生不过个巧姐一般是个女孩,心安大半,又见娩后又只死了,也便假意掉几滴泪,因操办了丧事,倒痴心待承孤女,赢得贾琏称赞。
然合府人等早先因尤二姐之事已起了闲言碎语,今见双池又逝,对凤姐只更加了猜忌之心,那赵姨娘不免背后张嘴涂鸦了凤姐,倒闹的凤姐气势大跌,邢夫人自是称愿。
此日林黛玉早饭毕,平儿彩明早过来伺候,黛玉使平儿坐了,自往案前始为贾母抄写经卷,平儿便请问传了管事的来,黛玉握笔写字,只点了头。
宝玉因几日学里放假,只在那厢芝房闲事调理脂粉,一时过来看黛玉抄经,平儿门边杌子上坐着,料理管事,只不时问了黛玉,黛玉看也不看,指使了发派,管事的人领命的下去。一时这里暂歇,平儿门口放话使回事的人及时来此。宝玉弯腰屈肘黛玉案头,看他写字笑道::“妹妹越发一心两用的,想探春妹妹在日替了凤姐姐管了事那时节,尚有宝姐姐大嫂子一起帮衬了,所以倒做了几样大策略改新的。妹妹只分十之一二心思,想也够应付计较了那些琐事去。”黛玉嗔看一眼,因才听门口人回话,住了手转面使叫了那人进来,道:“府里因各房里人少了,使不完多出的人,所以规矩是须放出去些奴才,既放时,自然择优去劣的筛选一二,你们这些管事儿的也不要得了这个话头,便只顾打起各人算盘的,看平日里心眼不合的,便来混报了哪一个当日里只一点半错,倒巴不得只去了各人眼里的刺,白屈了老实人。我只说存了这样心,也该防着如此挂麾作耗底下只兑出来,惹恼了凤姐姐,倒还把各人的饭碗白闹的丢了去。也不许你们成日里闲了便嚼起裁人的话,竟使人心惶惶,各人手里的差事也懒怠做好的。照我说府里撵去几个人的话,多也是为给个个提醒的意思,只尽心当好手上的差是正经的,这宁不是府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阵势。嗳,这样知识说了也是白说,只细想了我的话意去。”说完轻叹了,复拿笔只继书。
地上站着两个媳妇婆子才报了哪家不是,当应命的撵了出去,又听黛玉道了这样几句话来,只暗暗互看了一眼,一个忙陪了笑,道:“到底是宝二奶奶,说出话来只无处不到的。请奶奶但放宽心,料无那样大胆的人,只借了主子的刀倒自专混砍,希图各人只受用了不成?”黛玉依旧手写只口里道:“你就是住儿家的不是?你既这样讲了,自今儿起,这个事便由你一个人来管,先听了哪个再只闲话撵人的话,记着名儿的只来回了平姑娘。家里有了大事告假的人,等来了也认真告诉了他。至于哪个去留的话,你们报的人,这里只作了记号,底下是要同他各人主子再说说,终了才能断定。”住儿家的不免心虚,忙称谢,见说完只告退,几个人出门只悻悻的去了。
紫娟因抿了嘴的笑。平儿轻叹了摇头,二人换了新茶上来,宝玉坐着吃茶笑道:“亏了又说了项庄舞剑的话来,可不是对牛弹琴么?常日我只说妹妹竟如了马谡,纸上工夫了得,哪里能同那起人只授受说话呢。”黛玉搁笔看宝玉道:“他们可不是了牛呢,我也非同马谡的,嗳,反倒只和你也说不开了。你只管混打搅我,原是你只设在井底的,倒来混拿个人说嘴了。”
平儿因站着回道:“我叫他们都散了,二奶奶可暂安了。”黛玉道:“既完了,你们也都回去歇着去,我也要歇着了。”平儿便带了彩明辞了一起的出去。屋里几个人收拾了一回。宝玉那里坐着笑道:“你抄经不是给那些人瞧的罢?他们去了,正该静心的誊写的,怎么见你回回管事儿的人散了,你便经也只不写的?”黛玉不由一笑,使手轻戳了宝玉鬓角道:“罢了,你既不知我的心,我也懒怠和你只讲去。”宝玉因拿着茶杯思忖,只笑觑黛玉因询察他眼里意思,一时便合掌的笑道:“想世上知你者又舍我其谁?只说叫人放下这里的珠帘子或幔子,使隔开那些人,妹妹只听声儿裁夺对付的,然帘子皆可看得见,用了抄经手法,可比垂帘又少了许多动作,只心里认识了间隔着的,终究意思一般的也有了,也只潇湘妃子才能有如此心法手法,真妙了。”黛玉听了一笑,道:“瞧你兴头,只管说了这一笸箩话来。又是垂帘垂帘的,我竟成了那汉高祖吕后垂帘听政不成?不跟你这里贫嘴磨工夫的,我略睡会子。”说话离座进去寝坞。
宝玉摇头叹息,又听门口报了茗烟来见,宝玉便另往书房。一时进门才坐了,只见秋纹领了茗烟进来,茗烟只一头汗流的,因门口请安,宝玉使他门槛上坐了回话,茗烟谢了蹲坐下,使袖抹了一回脸,道:“我知爷只候着,便赶着来见爷。那花袭人如今是那琪官……蒋相公宅子里的当家奶奶,跟我们宝二奶奶阵势差不多。我只尊爷吩咐,在镇子上寻了包打听问了爷要的话。我还要说个顺路的巧宗,我今儿自蒋相公大门口要过了时,却见是那位柳相公正从蒋家出来,跟着的也是面生的随人,又看不真那里出的,说话也听不懂。”
原来茗烟只是宝林二人遣去留心袭人生计日行的,此刻又意外得了柳湘莲的话,宝玉闻听柳湘莲先失惊且喜的道:“柳二郎何时又得返京的?真真喜事一桩,只该来见了我!想再过两日必是来的。”说着只起来踱步又搓手的。
茗烟见宝玉看了他,接道:“二爷只想人家,却不知那姓柳的焉同了二爷一般只重情重义呢,连我只和他顶头的见了,听他鼻子孔里哼气一声,便看也不看,我想他如何竟不认得我?且他回了京里,焉不须就近先来拜见了二爷,奴才想那柳老二必是死过一回又活了的,比先更只冷心冷面的,脸上一对凤眼瞧着只要杀人的样儿。”宝玉沉思,问道:“你也去过柳二家门不曾?”茗烟摆手的道:“他既不在京里现身,哪里又会守着家里等人去扰他?我看倒是罢了,倒不如不招惹了他的好,那东跑西没的,跟着的人瞧着竟是世外野人一般,我料他难保不下水只做了那起营生呢。”说话几个丫头拿茶上来,宝玉使茗烟吃茶。茗烟谢了拿起碗饮尽,又执壶自注了。一个丫头这头向宝玉擎茶,宝玉接了吃茶,道:“这个道理你是不知的,但凡是了人,即生来俱情俱义的,便是那山贼海盗。你只拿真心待了,终也蠲不了仁义二字。柳二郎有心结交了多些朋友,必是因了那人重情重义,倒不如你说,便为了跟着蹚浑水的理。”茗烟更要答话,宝玉只摆手止了。
宝玉此一番话也是早日与柳湘莲相共得来,此不过是宝玉镇日深庭厚院心里只测想臆断罢了。此刻为得见那柳湘莲,宝玉因谋之于茗烟。茗烟只得思忖搜刮一回,忽想来一事,喜道:“再有几日便是小秦相公祭日,早日里爷同秦相公柳相公好了一场,既道柳相公重情义,那日他自会往秦相公坟地尽礼。爷先安稳这几日,只到了那一日,爷指一事几个人混出门去,再向城边酒家等着,我先时暗暗守在秦相公墓处,叫扫红锄药只往爷和奴才中间传话,若得见那柳相公,便拿手势传给扫红锄药,爷得了信儿,只速来坟地,便可见了柳相公,若爷不耐烦那乱坟岗子,便叫扫红来一起向柳相公传话说了爷单等着请了吃酒。柳相公若应了便好,若不理会,爷也不要拿奴才出气,尽只派了奴才不中用。”宝玉听完哈哈一笑,使手拍案站起的道:“正是这个主意,这会子便是这个可该赏了你,先不管那一日的话。”说着便叫丫头取来他那件褂子上缀的荷包来,拿手上解开略瞧了一眼,便将荷包只丢去给了茗烟,道:“那日出去有了好音儿,自然还赏了。”茗烟早跪地磕头谢了赏,爬起道:“奴才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