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我是替你说了几句。”乔宥用脑袋和右肩膀夹住电话,腾出双手在地图堆里翻找,“没多做别的,不用额外谢我。我不用你的炮兵团,骑兵团也不用。真的。军费够,枪支弹药也够……夜长梦多,你赶紧上路就行。”
纪待蹲在桌子底下收拾被乔宥推到地上的杂物:“任师长能走啦?”
“是。”乔宥分暇用破地图敲纪待脑袋,“服了你了,上海的地图也带过来。——是呀我现在忙得脚不沾地,这群兔崽子,资料收得东一块西一块的。”
纪待嘟嘟囔囔地去拽被卡住的纸片:“我又分不清。”
“行,就这样,先挂了。你真抓紧,迟则生变。好。一路顺风啊。”乔宥左手撂下电话,右手抽出正确的地图,舒了口气。他地盘上只剩最后一个山寨,地势实在险峻,依山而建,易守难攻,不照着地形图无论如何都取不下来,所以才折腾起纪待从浩如烟海的地区简图里搜寻资料,“叫参谋来。”
纪待胡乱归置一通,爬起来往门外喊:“佟参谋!”
门口等待指示的小兵应声:“佟参谋长刚回来就被程处长拦住了,正在山口说话呢。”
佟居上刚收兵回营,程机竟如此迫不及待,连容他进门都不行。乔宥蹙眉:“将他拉回来,就说我有要紧事,要他同我一齐去找蔡将军,片刻耽搁不得。”
小兵腿脚快,一溜烟没影了。
“程处长这几天上蹿下跳,逮着红军战士就审,那几个土匪快装不下去了。”纪待忧愁满面,“他若强行要人,咱们怎么办?”
“嗯。是不能让他继续留在这里了。”乔宥将地图铺开,又从抽屉里取出数日前写毕的书信,“下午你拟好方案,再将这三封信分别送给韦师长、王师长、穆主任。不必瞒着程机了。”
乔宥与佟居上坐进同一辆车,目的地却并不同。乔宥要往蔡将军处,佟居上要到中途的镇子里看厂房。
“厂子规模很小,技术人员有限,机器设备也都老旧至极,最早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最近的也是一战期间的。我估计重工业弄不起来,纺点布还凑合。”佟居上愁闷地翻着几张单子,他南下的一路都在按乔宥的要求搜寻合适的厂房,可降了三四档也没有满意的,“而且军火生产成本确实高,咱们省吃俭用攒下的钱撑不了几个月的。”
“重工业需要基础,这不是一时半会能造出来的。而且,沿海地区不能放这样的厂子,来日若有不测,反作他人掌中刀,一个东北军械厂就够让人心痛的了。”
佟居上叹声:“听说伪满建立后军械厂就开工了,长城守卫战时日本鬼子好几个陆军部队都装备上了东北造的兵器,作孽。”
乔宥未做回应,却在草纸上笔走龙蛇地写:该杀!
他早晚会炸了那个厂子,不是不心疼闻家两代人的心血,可有所取、有所舍,与其让它生产武器支援日本,还不如玉石俱焚,左右不让鬼子以战养战的企图成真。
“纺织业牟利快,对技术要求也低,就从它开始。将镇上所有破产或濒临破产的厂家收购过来,按生产链上中下游分配任务,分工协作,优势互补。他们大企业垄断搞连横,咱们就合纵,战国时赢的是张仪,而今也该到苏秦扬眉吐气了。”
佟居上大概算了算他们手头的钱,并不足以支撑起乔宥所构建的商业帝国,毕竟光是前期的办厂许可、整修设备、招募工人、筹买原料就要花费许多银子。若是控制不好规模,将产业框架搭得过于庞大,往后花钱的地方多起来,那叫一个四面楚歌,举步维艰。
“从哪里开始?”
“纺纱。这个地方手工织布业还算发达,市场相对广阔,更难得的是没有洋纱竞争,比较容易销售运转。你和原厂主把价钱谈拢,我回来的时候会顺路来看看,如果没问题,今天就把申请交了。审核周期太长,能早一天是一天。”
“好。”
乔宥细想后又觉得奇怪,这里比较靠近通商口岸,属于封建经济瓦解较快且外国资本侵入较少的,轻工业应该很容易盈利,为什么原厂没有做起来呢?
他转了转戒指:“厂主为什么要转让?”
“听说有个流氓头子,从上海流窜到这里,打着青帮的名义收了一堆小弟,然后蹲在工厂口收保护费,收着收着就垮了。其实……如果咱们办厂,这个问题也必须要解决。”
“这不难。”乔宥计上心头,笑道,“程机不是没走么。”
蔡廷锴和蔼很多,疑心仿佛一扫而空,对于他报告里虚构的战功成分也没有计较。听了他的工作报告后只是简单鼓励了几句,很快又转到任溉身上。
“任溉在密信里和我说了,他能北上都是你的运作。能力排万难,成人所愿,你做得很漂亮。”
乔宥苦笑:“漂不漂亮,现在还未必。”
他话中有话,蔡廷锴放下战报,扬眉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程处长能说服穆靳,是因为他坚信此举可挑拨十九军。若十九军无后续反应,他们会起疑。”
“噢。”蔡廷锴双臂环胸,将下巴抬起几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是个不清不楚的态度,既应付了话题,又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太极高手蔡廷锴又要玩糊弄学了。
乔宥不为所动:“蔡将军需要我如何做呢?”
“这刁钻的小子。”蔡廷锴摇头笑道,“我会暗示他们采取行动的,左右不让你的努力落空。”
他刚放下的战报大大咧咧地敞开着,乔宥的目光只是稍一游离就瞥到了落款的日期,是半个月前的。
看来猜得不错,十九军这次围剿也是虎头蛇尾,来势汹汹却家道中落,第一波收割后,没有再打胜仗了。
“我今日来,其实是有一件要事必须呈报给您。”乔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到蔡廷锴眼下,“共(产党像太阳)党修书与我,想停战缔和,保存兵力,共赴国难。”
蔡廷锴犹疑地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地浏览全篇,心里越发琢磨不透乔宥要做什么。共(产党像太阳)党有心合作抗日是个公开的秘密,但凡有交锋的地方就有类似的书信,不过是换名字换地址换落款,哪里算得上“必须呈报”的要事。难道他想引诱自己通共,配合穆靳把十九军拿下来?
他不露喜怒,将信退还给乔宥:“噢,怎么了?”
“您看怎么处置?”
“你想怎么处置?”
“我想如任溉般处置,却不想背上和他一样的处分。”
“你要是和他那样处置,只能背上和他一样的处分。”
乔宥垂目,低声道:“军长果真如此认为么?”
蔡廷锴凝视他,眼神犀利尖锐,威逼之势如黑云压城,顷刻间气氛降到冰点。
“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动歪心思。穆靳难道没有教过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属下吗?”
“穆主任处有做穆主任属下的标准,蔡将军这里也有做蔡将军属下的标准,在穆主任处通行的法子,未必能入将军法眼,乔宥不敢自作聪明。”
蔡廷锴冷笑:“你是不敢自作聪明,可你也不安分。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你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乔宥眉目恭顺,藏着撕破和平的野心:“将军想吃什么药,我就能卖什么药,只要将军肯把我要的药给我。”
“你在跟我谈条件。”
“我想与将军谈真心,可是政治场上的真心,我能给,将军能信吗?”乔宥璀然一笑,仿佛不曾掺杂任何利益与谋求,“不谈条件,将军只怕又要打太极了。”
蔡廷锴神色复杂,被乔宥戳穿手段后他略有意外,但也仅仅停留于此:“你能在穆靳手底下活这么多年真是奇迹。”
“毕竟人存在的意义就是创造奇迹。”
“既然决心打开天窗说亮话,就不要绕弯子。”蔡廷锴从随身携带的手枪里退出两枚子弹,齐齐整整地搁在乔宥面前,“有些事不做则已,做了就必须为之负责。你要想好,接下来我们的对话你必须坦诚相待,不得欺瞒诡诈,来日我但凡因此吃半点亏,这两颗子弹就会准确无误地进入它们该去的地方。现在你收手离开,一切都来得及。”
一颗是自己,另一颗是他要紧的人。无论是闻桦还是谷裕,抑或是纪待佟居上,死了哪个都不会令他好过。
子弹落在桌上时有清脆的碰撞声,乔宥凝视桌面玻璃倒映出的金属光泽,平静道:“一言为定。”
“告诉我,你要什么?”
“我与任溉所求相同。”
“你有法子送他北上,难道不能把你自己也送过去?”
“所求同,所用之法异。他愿意抗日,我愿意共同抗日。”
“你想通共?”
这个词用得太厉害了。若是传到程机或穆靳耳中,乔宥绝对死路一条。
乔宥不慌不忙:“两军交战,总有来使。正常的协商与沟通罢了。”
蔡廷锴仍然觉得乔宥不够敞亮,总是曲里拐弯地说话,讲来讲去,他到底要做什么呢?要让自己和十九军做什么?
蔡廷锴沉思片刻,道:“你要是想协商想沟通,自己私底下弄就行了,我不管你。来日东窗事发,我也尽力保你,怎么样?”
“军长是仗义的人。”
“别给我扣帽子,直说,你能给我什么。”
“军长如有为难之事,乔宥愿为驱使。”
蔡廷锴心底压着一张纸页,边角被乔宥的话风吹动了。上司喜欢下属揣度他的意思,按着他的真实想法办,却不希望下属透视他的内心,将他的剖析得明明白白。乔宥似乎能猜到“为难之事”确切的内容,却采取了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越是模糊越让他有种被人窥探隐私的不适感。
“我知道了。你去吧。”
“是。”乔宥起身,“军长,能跟您借些人吗?路上有土匪,来的时候没跟他们把话说清楚。”
“去警卫连。”
乔宥低头:“多谢军长。”
一出蔡廷锴的办公室,他立刻擦了一把冷汗。这样的做法太过冒险,以利益交换的角度出发处理上下级关系,以直言不讳的方式展示上级心中不愿为人所知的计量,哪个都是大忌。他不是不知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假以时日,蔡廷锴必信他半分赤诚,即使不能视若十九军己出,也定能助他成事,可他等不了了,局势瞬息万变,现在的状况容不得他多犹豫,这下下策就是他目前最优选。
他闭眼定神。赌一把,如果谷裕所得信息全面无遗,那么蔡廷锴很快会知道他今天这番谈话的目的,事情大概率也会朝有利于他的方向演化。
但有得必有失,他露了锋芒,蔡廷锴对他的戒心会只多不少。
晚时的山谷寂静,从院子里望出去的天四四方方,黑得纯粹。
杂乱的白光搅浑了深夜,大车停在驻地门口,发动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哨兵立正敬礼大声问好,巡逻的士兵招呼着接下大车里装载的人,乔宥和佟居上密切交谈,音量适中,内容却听不明朗。
程机心中烦躁,压抑着愤懑与不满快步出门,问蹲坐在门口的特务:“吵什么呢?”
“听人说,乔师长从蔡将军处带了几个共(产党像太阳)党的人过来,正在安排关押。”
“他也知道自己抓的人没什么价值,学会跟蔡将军讨好儿了。”程机冷笑,“走吧,碰碰运气,没准这几个能审出什么。”
佟居上站在乔宥身侧:“韦师长和余师长送来的俘虏后日就到,也和他们住在一起?”
乔宥听见背后脚步声,却若无其事:“不,单开一处。让他们团结起来,简直就是往军内搁了几个不定时炸弹。”
佟居上的视线越过乔宥肩头:“程处长。”
“佟参谋和乔师长看来是又收获不菲啊。”程机背着手走过来,“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啊?”
乔宥示意佟居上先去忙活,自己同程机走了几步:“十九军抓了许多俘虏,这几个尤其油嘴滑舌不好辖制,一审就说自己是山村土匪,不是红军,装得倍儿像,被送到蔡将军处集中审讯了。但还是没结果,我说白放着也没用,干脆带回来,能问就问,问不出来当个钩子,说不准能钓到几条大鱼。”
“羡慕老弟你啊。仗是节节胜利,人脉也广。我就没那么幸运啦,提走的人一个个嘴跟缝起来一样。”
乔宥摸了摸鼻子:“噢——质量难免参差不齐嘛,程老板别灰心,要不这样,这批人先给您,您看能不能挖出点东西。”
程机仍是皱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