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0月。
周酉根本不想赴这一场鸿门宴。
乔宥不是什么善茬,他能在穆靳极力压制任溉时把人名正言顺地送到北边,能带着卧底的嫌疑在十九路军混得如鱼得水,能把程机耍得像自己的工具一样,看着人畜无害,背地里不知城府有多深。最令周酉头皮发麻的是,他嗅觉太敏锐,周酉只在背后推波助澜一下,他立刻就察觉不对,跑来打探底细。
周酉不想招惹他,可他故意挑穆靳在的时候发出邀请,没有给周酉留下半分推拒余地。
司机把车停好,转头恭恭敬敬道:“周区长,到了。”
周酉前后左右各望一遍,街道上行人稀少,馆子们大都门可罗雀。
“好偏僻啊。”
“师长知道周区长不欲张扬,特地定了安静的地方。”
周酉在心中冷笑:说得还挺善解人意。他要是有心低调,也不至于当着穆靳的面请人,摆明了要让程机知道。
“谢谢你们师长了。”周酉开门下车,早有服务生迎接等候,将他送到二楼。
乔宥点了满桌子的菜,笑容可掬,请客的姿态放得正极了:“承蒙周区长赏脸,略备薄酒,不成敬意。”
周酉与他握手:“乔师长太客气了。周某愧不敢当。”
两人寒暄着落座。
桌子上的菜颇为丰盛,周酉道:“这不是咖啡馆么?怎么有这么多主菜?”
“噢,菜是隔壁酒楼做的,我让他们送过来的。这里更为清净,谈生意方便。”乔宥倒上酒,举杯先干为敬,“预祝合作成功,我提一个。”
周酉都来不及拦他,面上微现愠色:“什么生意?什么合作?乔师长,还没喝酒怎么就醉说胡话?”
“周区长曾赴法攻读化学与机械专业,后又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武器系统与工程【1】,可谓是军工方面的专家,只投身于特务培训和情报工作不是暴殄天物么?”
周酉不答话。他暂时摸不清乔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必须慎言,以免露出破绽。
乔宥继续说:“区长做事不图名不图利,要的就是实效,从这点来说,我和区长可以说是同道中人,所以完全理解且钦佩区长为复兴社的智慧共享和无私奉献。但将功过全系于他人,不稳定因素太多了。区长在此一待七年,真正顺心如意的时刻又有多久呢?”
“怎么,你要策反我?”
“区长误会了。我们立场一致,何谈策反。”乔宥微微一笑,“只是区长珠玉蒙尘,我觉得可惜,想做这抛砖引玉的砖,为区长搭条功业有成的路。”
“乔师长的好意我周某心领,但你我同道殊途,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周酉斟满酒盅,仰头一饮而尽,“这杯敬乔师长,周某先告辞了。”
他果断离席,急促地走出两三步。
“‘国防以军工为基础,自强以自立为前提。以买代造是饮鸠止渴,纵一时强盛,日后必为他人所挟,若提线木偶、砧板鱼肉,任人摆布、任人宰割。除金钱乞求外别无他法。为免无处可买、无力可造,当合并四方工厂,统一生产标准,共享人才技术,以独立的钢铁重器捍卫独立的国家尊严。’ ——《关于兵工厂整理与重新建设的倡议书》【2】。1925年。 ”
周酉猛踩刹车。
“酣畅淋漓,文气纵横。可惜这样的文字1926年之后就见得少了。”乔宥将厚厚一摞文献放在桌上,他的动作很轻,周酉却觉得如钟杵撞击他的灵魂:“文应有感而发,才是有血有肉。周先生读着这七年的文字,有没有觉得干涸枯萎?”
“灵气和志气都是会被磨蚀的。热爱再汹涌,经年累月地被琐事纠缠也会终期于尽。至于你最开始想做的事,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在乎。人生苦短,如果从始至终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对心之所向更是碰都没碰过、想都没想过,那多失败,多令人后悔。”
“志同道合的人永远比迈出第一步的勇气更好找,只要你开始,该来的会接踵而至。”
周酉静默片刻,从背影来看,他很平静。
“先生名校毕业,是国府上下最出色的军工设计师,我主业将军,住的是枪林弹雨,求的是利器不断。我与先生殊途同归,为什么不合作?”乔宥倒了两盅酒,端到他身侧,“这里没有旁人,先生想喝就喝,不用给程机做戏。”
周酉嗤笑,转身直视乔宥,视线从酒盅上方掠过,未作分毫停留:“你劝人的本事的确很有一套。先把人气得发疯,再趁他思维混乱时引导潜意识走向,让人心甘情愿地被你牵着鼻子走。可惜再纯熟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我几年前就对它免疫了。”
乔宥面色如常:“我没有控制或强迫周先生的意思,只是意向要沟通后才知道,我是想着先告诉您,等哪一天您顾念起来,知道我还可以合作,咱们再详谈也不迟。”
“找潜在敌人合作,要么是天真愚蠢鬼迷心窍,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这两种哪个我都敬而远之。”周酉对他的排斥是不加掩饰的,“尤其是你这种天真愚蠢中潜藏着心眼城府的,我最害怕。”
言罢扬长而去。
乔宥喊道:“让司机送你回城,这里偏僻,路不好走。”
他从楼梯传来回音:“多谢。”
乔宥举酒盅举得手酸,干脆自己都闷了。
没谈成,意料之中。周酉的江湖比何析毫多一万倍,没那么容易转舵。
他现在志得意满,当然看不上一个前途未卜的兵工厂。但多年后呢?程机把他压到走投无路时,他会重新考虑的。
桌上的菜完整如初。乔宥对服务生说:“麻烦帮忙热一热,请街角的小乞丐们来吃,上次走得急,没来得及找他们。礼数差一些,但都没动过筷子,菜是干净的,请他们不要介意。不够的话再加几个,记我账上。”
谷裕和方次长的千金方绛竹的婚期定在来年二月。乔宥催他催得很着急,所以没等围剿结束,九月底穆靳就带他登门提了亲。
“婚礼你到底能不能参加?”谷裕说,“提亲的时候你就没来。”
乔宥低头喝咖啡:“我又不是你长辈,过去干嘛。”
“提亲不来,礼单上不让写你的名字,书信往来要走秘密渠道,约你吃个饭得躲着人。我觉得你在和我撇清关系。”谷裕定定地看着他,“你最近在忙什么?”
乔宥轻描淡写地带过去:“惹了点小麻烦,等风波过去就会好。你马上结婚了,人生重要关头不能因为别的事分心。”
“行,爱说不说。跟着闻桦别的没学会,装没事人学了十成十。我现在就祈祷你别做什么掉脑袋的勾当。”
乔宥轻笑:“我也是。”
谷裕被他堵得无语,半晌方转向另外的话题:“你知道法租界巡捕房抓了个通共的内奸吗?”
“不知道。”
“叫唐辜。他两年协助□□行动十二次,放跑了十五人。这样的成绩在全上海都是独一无二的。”【3】
“那他很厉害啊。巡捕房捞人都很困难,他一无背景二无资源,居然能救十五个人。”
“这不算什么,听他同事说,他救人不是为了利益,甚至不是为了信仰和理想,是为了他两年前死去的少爷。”
乔宥心下一颤,没来由地手抖了。他不动声色地将溅到手背上的咖啡擦去:“他的……爱人?”
“对。他是穷苦人家出身,为混口饭吃进入巡捕房。在红队枪杀贺何夫妇时认识了望风的章家少爷,后来出行动时偶遇许多次,就慢慢熟了,29年时正式在一起。30年章小少爷被抓了,不知是没来得及救还是没救成功,少爷牺牲了。从那以后,他开始跟□□联络,配合他们向外转移落网的同志,一直到暴露。”
“了不起。他现在怎么样?”
“关押在牢里,处理结果要明天庭审才知道。”
“庭审我能去听吗?”
“你在法院有熟人的话,可以拿个陪审团的身份进去旁听。”
“好。”
次日的庭审上,唐辜丝毫未交代罪行,他在法律赐予的发言时间里大肆抒发对亡人的爱意与思念。因其态度恶劣、不知悔改,被判处死刑。乔宥清晰地看到,他迎接死亡就像是盼望归宿,或许从章戎死的一刻起,他就祈求着生命的绝境。
当晚,他所住的监房突发大火,废墟之下,只有一具烧焦变形的尸体,辨不出模样。监狱长对外说是他自己点燃了干草,但他心里其实知道,一个期待死刑的人是没必要提前纵火烧死自己的。之所以隐瞒真相,是因为他收了好大一笔钱。
那个姓臧的家伙出手真阔绰呀。
用来办公事的钱不多了。乔宥头疼地数着钞票,暗自琢磨要不要把私款挪用过来。
有人敲门进来。
“怎么样,顺利吗?”
“典狱长没为难我们。人已经带回来了,就在外头。”
“同志们有受伤的吗?”
“毫发未损。”
“那就好。楼上的屋里给你们备了饭,烧了洗澡水,你们好好休息。钱可以拿去消遣,但得等风声过去。也不能沾黄赌毒。”
“明白。”手下笑了笑,“您天天说,我们早都刻在心里了。”
“重要的事情多说几遍嘛。你去吧,请唐辜进来,然后给他新开间屋子。”
“嗯。”手下转身出门,把唐辜叫了进来。
唐辜与乔宥同岁,但数年永失所爱的折磨令他沧桑疲惫。正当壮年,眸光却黯淡无力,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
“你好,唐辜。我是乔宥,十九路军六十师的师长。”乔宥与他握手,“幸会。”
唐辜很迷茫:“你救我干什么?”
乔宥请他坐下,为他倒茶:“我昨天听了你的庭审,也从旁人口中了解到你和他的故事。我觉得,如果你死于枪决,会后悔的。”
“我已经厌倦了。他把我单独留在世上,像是惩罚我一样。死才是我的解脱。”唐辜喃喃,“能救的人我都救了,再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我到了黄泉地府再赎清吧。”
“你愿意他长命百岁,他难道想看你英年早逝?”乔宥口中苦涩,难以言明是什么令他如此强烈地共情,“你自己都说,他是要用死亡敲碎你的麻木,让你也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动的人,你不该把自己当作行尸走肉。他豁出性命想让你理解信仰、找到热爱,你要是辜负他,会后悔的。”
唐辜眼中有光如流星飞速划过。
“就算不为了自己,难道不想为章戎再活一次吗?替他追寻他的理想,替他看看这个国家的未来。”
唐辜愣了许久,直到杯里的茶彻底凉透才缓缓道:“你帮我改个名吧。我不想叫这个名字了。‘辜’寓意不好。我怕再背负什么罪行,更怕辜负他。”
唐辜的名字改为了“唐立嵘”,去“早”字为“立”,取“戎”音为“嵘”,是他自己想的。
他决心跟着乔宥,但乔宥不许他继续做特务,要他识字读书,学文习武。他很高兴,因为自己重新出发,走上了章戎原本想带他走上的路。
10月中旬他们回到福建,苏维埃政府内部正在□□,唐立嵘不敢贸然前往,又不能藏在六十师内,于是乔宥将他安排在天耳工厂作何析毫的副手。
乔宥在信中洋洋得意地介绍取名缘由:取“乔”字上半部分为天,取“闻”中部为“耳”。
很难不怀疑唐辜改名的思路是乔宥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