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掀帘,怀晴便闻到浓烈的药草苦涩味道。
柳如玉衣不解带,伏在床榻上,握着裴渊的手。
与几日前相比,裴渊的脸颊更瘦了,像是被人一刀削了一层肉。
红灯则面无表情躺在一旁的贵妃榻上,脸色苍白,见怀晴来,才勉强用胳膊肘撑起半个身子。
“把人从阎王手里捞回来,可费劲儿了呢!”
对红灯这种随地大小躺的状态,怀晴见怪不怪,以目示意,她可以继续躺着。
“听娘子说,颜姑娘便是帮她进府见我的恩人。慎之谢过姑娘大恩。”
裴渊咳嗽了两声,有气无力地看向怀晴,眸光带有两分犹疑。
“母亲说,颜姑娘是易之的意中人,与易之育有一女,这……从不知,他竟能做出……这般荒唐事,没的委屈了你们母女……”
怀晴哭笑不得:“公子误会了,我与裴绰没有什么关系,更没有生儿育女。这个中曲折,以后说给公子听。”
闻言,裴渊眸光微亮,反手抓住柳如玉的手,要交到怀晴手中。
“如玉跟姑娘投缘,我是活不成了。”
“以后,颜姑娘可否替我照顾她?”
“你瞎说什么胡话!裴郎,你明明比前两日好了许多,再养些时日,就可大好了……”
柳如玉急得未语泪先流,要从他的掌心挣脱。
裴渊却握得极牢,眼神坚定地看向她,“先让我说完。”
“你们好好的一对佳人才子,别生离死别了。红姑娘说已然救活的人,一定死不了。”
怀晴说完,红灯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柳如玉仿若有了什么依仗,声音拔高了些:“说的正是!”
“红姑娘自然可以救活我一次。可他一朝不死,第二次,我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若不能死前好好安置如玉,吾心不安……”
裴渊捂着胸口,额间密密细汗,本该继续歇息,却强撑着眼皮说话。
怀晴问:“他?谁在害你?”
呼之欲出的名字,没有说出口。
“你先应我,会护着如玉。”
裴渊双目猩红地看着怀晴,“你既然能请得动红姑娘,自然有些本事在身。”
“好,我应你。”
怀晴叹了口气,“只是偌大的裴府,公子竟找不到第二个可信任之人么?”
裴渊苦笑着阖眸,长叹一息:“连父亲、亲兄弟都不能信,我还能信谁?”
“颜姑娘与如玉不过萍水相逢,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见是个热忱良善之人。我信姑娘。”
院落寂静,唯有凤尾森森。
抚秋早已被遣去煎药,江流亦不在。裴夫人因惧怕怀晴这个狐假虎威的裴绰外室,也不敢相见,一早寻了个借口躲开了。屋内只她们四人。
而裴渊却仍怕被人偷听了去,招招手,让怀晴侧耳细听。
怀晴附耳过去,只听裴渊极低沉的声音,如同暴风雨前夜的风,不顾一切地穿过树林。
“如今的裴绰,不是我的胞弟。”
“我的亲弟弟,早在嘉祥大水那一年,便死了。”
“那一年,听说易之偷偷回京,甚至一举高中,我羞愧难当,可是真心实意为他高兴的。”
“谁知,他回京第一夜,便杀了父亲。”
怀晴惊道:“那此刻在裴府中养病的镇国公,是谁?”
“他寻来演戏的棋子,障眼法而已。他一路青云直上,少不了镇国公之子的名头。我父亲死了,对他没有好处。”
“那时,我还奇怪,为什么易之回京后,父亲的病总不见好,愈演愈烈,直至闭门不见客。”
“母亲还感慨,真被道人说中了。易之克父,他官身越高,父亲的病愈发严重。”
裴渊虚弱地一笑,“我那时甚至还在想,也许是老天的报应?”
“父亲冷待易之多年,如今这般,也是造化弄人。”
“谁知,父已非父,弟亦非弟。”
“原来,很多年前,在这世上,我已没了亲人。”
“可笑的是,我不久前才知道此事。”
裴渊握紧柳如玉的手,叹道:“世上我已了无牵挂,除了如玉和母亲。”
“我与母亲虽无血缘关系,这么多年也有了情分。知道她性子不好,如玉在她手下讨生活,必然受不了磋磨。”
“不如另寻天地,有了金银傍身及颜姑娘照拂,也能过过好日子。”
“不,裴郎,别……”柳如玉泣不成声,伏在床边,哭得肩膀颤抖不已。
“如玉,你还是躲回京郊的玄女庙吧!不,走得越远越好,现在就走!”
裴渊推开柳如玉,然而病中身子没有力气,反手被柳如玉握得紧紧的。
“事情也许有转机。”怀晴道:“给我说说,那一日首辅遇刺,你反而被分花拂柳刺伤的情形。”
裴渊顿了顿,掌心的温度让他有了些眷恋之意,怔愣地看着怀晴坚毅的眸光,似乎有了希冀。
“事情从年初说起,听说易之重金寻赏嘉祥的某个老乞儿,当时我也不觉得奇怪,以为可能只是其故人。”
“恰逢生母冥辰,易之回京后,往年每每都会去烧上一炷香,我们每年唯有那一刻能说上一两句话。”
“独独今年没来,只因他亲身前往嘉祥。”
“听说,他将那位老乞儿五马分尸。”
听到此处,怀晴的心被揪到一处,万千蚁虫啃噬。
那位老乞儿是她的养父,后来她几经周折,才拼凑出完整的一具尸骨,埋在十里坡下。
“这么多年,易之的名声我也有所耳闻,卖官鬻爵、强抢民女、收受贿赂……”
“我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他滥杀无辜,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老乞儿!”
“没几日,我辗转得知,易之当年在嘉祥过得清苦至极,连乞儿都不如。许是这老乞儿当年极尽欺辱之能事,他郁愤不平至今……”
“我以为,是我裴府对不起易之,若非父亲信了道人的话,他不会过得那般凄苦,也不会长成如今的性子。”
“我羞愧难捱,便自请回乡祭祖,却在嘉祥发现了蛛丝马迹,回京路上,也一路被刺客追杀……”
“直至回京后,我与父亲说明情况。父亲劝我莫要捕风捉影,我便知晓,连父亲亦是旁人假扮。”
裴渊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若真是我父亲,他疑心重极,宁可错杀百人,也不可放过一人的性子,就算病入膏肓也不会这般敷衍了事!”
“哪怕疑虑重重,我却也不敢肯定父亲胞弟之情形。直到……”
裴渊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柳如玉喂他喝了几口水,擦拭几回。
“裴郎,慢慢说……”
“自父亲病重,书房一直虚置。那夜,我偷进书房翻看父亲的书信,见前后字迹一致,本也放了心。”
“无意中,却碰到了密室机关,密道极长极深,内置玄门八卦,机关重重。我深入不了,无法得知内里情形。”
“却在第一个石室里,看到了堆放的白骨。”
“是一副端坐于石的白骨,骨架完整,骨头上却刀痕密布,周围遍布漆器黄页,黄纸上新撒了狗血,分明是诅咒法阵,咒其全家老小不得安宁。”
“如此恶毒的诅咒阵,怎么会出现在父亲的书房密道中?”
“待我看清石台上裴行简三个字,才明白……我父亲早死了,死了还不得安宁,尸骨受人日日镌刻,魂灵如何能安?”
裴渊说到此处,双目通红。
“那一刻,我恍然,所有疑虑都不是我的臆测。”
“他真的不是,我盼了十八年,才得以相见的胞弟。”
“可他如今权势滔天,我如何斗得过他?”
怀晴道:“所以,你约裴绰至花满楼饮酒,是想毒死他?”
“没错!”
“谁知,没能毒死他。半路出了个分花拂柳,反而被他推来挡了一刀……”
裴渊闭眼道:“最糟糕的是,他知晓那日,我献上的是一杯毒酒。”
“如今我醒了,他怎会让我久活?”
怀晴眸光微闪,“那又如何?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糟糕。”
裴渊凝眸,“哦?”
“江流如今还恭恭敬敬,喊你一声大公子呢……”
怀晴道:“幸好那日,你并并未,来得及与裴绰对峙。”
怀晴继续道:“那杯毒酒,你大可当做不知。推作分花拂柳下的毒。”
“裴绰那厮仇家那么多,怎么知晓一定是你下的毒?”
裴渊:“……”
“事不宜迟,裴府如今怕是待不了了。收拾细软,去京郊的玄女庙,暂且休养几日。裴绰这仇,我替你报。”怀晴道。
裴渊一脸“你行吗”的表情,转而看向收拾行李的柳如玉,便将拒绝之意咽了下去。
红灯亦是抬眸,“裴大公子放心,转眼入夏,天气炎热于你这病症不利,你自去清凉山静养,无人会怀疑。”
“何况,裴绰此时昏迷,周围杀机四伏,他的暗卫们无从顾及你这边。”
裴渊眉间愁绪不散,忽道:“这世道,果真善有善报,恶有恶果么?如今这般挣扎,又有何用?”
“好好活着,你才能看到,善良真的不会被辜负。”
怀晴睥睨着病榻,不悲不喜:“裴绰年初杀死的那个老乞儿,正是我的养父。”
“我印象中,他偷奸耍滑、爱耍无赖,可明明自己都食不果腹了,还会给我吃最后一块白馒头。”
“他再怎么得罪裴绰,都不该是那种下场。”
怀晴眸光发寒,“裴渊,你没下的毒我替你下,你没挥出的刀我替你挥。”
油灯燃尽了,可裴渊的眸子却燃起一团星光。
“好,我好好活着,看他死得其所。”
裴渊到底昏迷已久,又费了许多口舌,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柳如玉自是忙着收拾进山行李。
怀晴则扶着红灯往外走,待到了湖边楼台处。
水光湖影重重,四处无人时,两人异口同声——
“我有话要说!”
“我有话要说!”
红灯提了一口气道:“你先!”
“裴绰这人着实古怪,既然不是裴行简的亲生儿子,为何听闻我是晋阳公主后,便吐血不止、昏迷不醒?”怀晴蹙眉道。
说到底,是魏氏与裴行简有血海深仇。
裴绰既然不是裴氏子,本无渊源,又何必伤怀?
过于蹊跷。
红灯则白着脸,道:“裴府诸事极怪——我在裴行简的书房,看到了慕宁留下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