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内中进士?
学馆里最大的学生,王鑫再过一年不过堪堪达到参加童试的年纪,何况他志不在仕途。最有希望的谭容淸年纪尚幼,过好些年才能到参加童试的年纪。
这分明是在和她说,再给她三年自由,之后便乖乖回长安罢。
“可——”
皇帝向她摆摆手:“此事我意已决,你无需再说。”
“天家此行事务繁多,还需去南边的蕃州巡视,此次拢宜和也是特地抽出来时间,我们今日就要启程继续南下。”魏贵妃继续安抚,“还有三年,你若想把学馆办下去,好好想办法罢。”
可是如何在三年内让学馆中的学生中进士?
这根本是没有办法。
皇帝唤人来服侍他用膳,摆明了也不想再对相关议题讨论,吃了一瓣梅花,点点头:“这道菜确实有巧思。”
陆清洛不死心:“儿臣与学馆里的学生一同做的,不知道换了夫子还有没有人带他们这般寓教于乐。”
皇帝斜睨了她一眼,好笑道:“别再想心思了。”
他尝完这道梅花汤饼,又取了酥黄独吃,间歇时也不让陆清洛悬着的心闲着:“你和那姜醴究竟怎么回事?”
魏贵妃也投来探究的眼神。
“……就是那么一回事。”
“哼,有贼心做事,没贼胆坦白。”皇帝给自己夹了块酥黄独,慢条斯理吃完后继续,“你要是喜欢,我做主给他赐婚便是,就是姜维真估计又要么给我咕哝咕哝说半天,要么又要死要活地说要请辞。”
姜维真。
这名字不是第一次被皇帝提起,陆清洛猜过他是姜醴的亲族,却不知他的具体身份。
“姜醴那孩子未告诉你,他是丞相之子?”魏贵妃知道陆清洛对当朝朝中事并不清楚,开口点拨。
“并……并未……”
皇帝忽然仰着头大笑起来,末了灌一口绿醑酒:“你们两个倒是有意思,一个瞒着不说自己是公主,一个瞒着不说自己是丞相之子。
——倒是相配。”
“即便如此,姜醴之于学馆犹如栋梁之于房屋,恳请父皇若无其他打算,莫要因为我们的胡闹就将姜醴调远。”
陆清洛很想开口说其实她还不太确定姜醴对自己的感情,但又害怕此时开口,皇帝估计要把他们二人的皮都剥了才解气。
不能一件好事都没捞着。
“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父皇也曾亲历从江南至宜和需走的水路,路程耽搁许久,走货也不方便,因此断掉宜和与江南间许多交流。儿臣这几年帮着张县令寻宜和城百姓的出路,发现与江南互通些有无倒是能叫宜和城富足些,只是交通不便,若是能在两地水路架起一座桥——”
“知道了。”
没说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也许他啊作为皇帝对于大兴土木的事情还有许多需要考虑的地方,总之,宜和城的这个需要传达给他了。
魏贵妃的话并非托词,午时一过,皇帝周围的人就开始忙碌地准备启程的行头。
江边的船已经停靠,伙计们来来去去。
魏贵妃掀起帷帽的薄纱,仔仔细细最后盯了一眼陆清洛,嘱托:“每年都要回长安来看看。”
陆清洛点点头,目光转向皇帝,后者离开前还不忘戳她心窝:“别忘了三年内要出一个进士,不准另外招学成的学生。”
……
三年,进士,不准另外招学生。
将这个条件说与姜醴时,他神情一顿,片刻后盯着茶桌上的一局残棋沉思。
一种隐秘的,发现与他人共享一种难题的幸灾乐祸冲淡陆清洛心中烦恼。
已经数不清这是他们一同面对的第几个难题,但往日共患难的结局总暗暗给陆清洛一种万难皆可解的底气。
只要他们一起。
“王鑫今年有十岁了?”
“不错,他是机灵,只是志在商贾。过童试或许有可能,三年内又过乡试又中进士,几乎是没可能得。”
“谭容淸年纪太小了。”
三年后都还没到能考童试的年纪。
问题就在这,学馆里的学生年纪都太轻,全是些幼童。皇帝来听课也见着过,还又补了一条不准另招学成的学生的规矩,一下把唯一的一条路堵死了,就是说明了只给她三年在外头的自由。
“你能不能再考一次,探花郎?”苦思冥想,想不出个头绪来,陆清洛无奈只能调笑姜醴。
风将窗外竹丛吹得簌簌作响,姜醴缓缓抬起头看向她,没有回应她的话:“清洛,天家当时提的条件原话是什么?”
陆清洛一愣,盯着窗户斑驳的竹影回想片刻,道:“天家说三年内,我的学馆有人中进士,就可继续在此地办学馆,但是不得额外招已经学成了的学生。”
学馆中有人中进士,只是说人,没点清楚要的是学生。
姜醴不能再考一次科举,学馆里还有其他教书先生有试未考。
“汪子恒也是‘学馆里的人’!”陆清洛惊喜地点出破局之法,一转头,姜醴已经两眼弯弯地看着她。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算皇帝说不止是字面意思,当时在场那么多人都听见,又有魏贵妃助她,那些善于察颜听色的太监与宫娥也知道该顺着哪处说。
实在不行,每年去长安时,多去皇帝与魏贵妃面前卖卖乖,按照这两人宠孩子的势头,条件既达成,总会松动的。
“应当给他放些假,空出时间复习。”只是学馆里原先由汪子恒经手的教书事务该如何解决呢?汪子恒本就是因学馆人手不足才招进学馆的。
“我寻些朋友暂时补上他的位置。”
若非姜醴提醒,她都忘了宜和城还有些其他的贬官在此晃悠。是了,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此局已破,棋局未解,二人就着残局继续对峙,胜负定时,刚巧赶上学馆放学。
第一个冲出门的是吊着双细眼的荀澹,见到陆清洛与姜醴,点点头就当做打招呼,一溜烟地跑没影。汪子恒追在学生堆旁边:“慢些,别摔了!”
除了慢慢晃到陆清洛身边就不动的谭容淸,没人听汪子恒的,他似乎总是这般控不住局面。秀秀与榕榕可谓后起之秀,两只团子比赛跑般一下从队末窜到原先第二位的王鑫前头,发髻上小小的钗一晃一晃的。
“汪子恒。”陆清洛唤他,一边的谭容淸听见,迟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该走还是留。
陆清洛琢磨片刻,叫雨霏将谭容淸带回府里——他本就经历过一次家人的抛弃,若是叫他再知道此处的家也有再次分崩离析的可能,对幼童的心理成长实在是太不利了。
只剩汪子恒一人,微微蜷肩,分明颇有身量,却略低着头,近乎仰视般的看着陆清洛与姜醴。
“今年八月,又是秋闱,你可有作准备?”姜醴问。
汪子恒躲过二人看向他的目光,盯着桌角:“自三年前落榜,一直在准备,没有一日敢空闲。只是……”
“只是什么?”见他支支吾吾没有下文,陆清洛的心不禁提起。
“只是……”那躲闪的目光终于敢直视她,“只是实在没有信心,终日惶惶,不敢想以后。”
陆清洛见过这样的人,在她来到这个时代前就见过。面对人生重大考验,拼尽全力却未能如愿,长此以往,失败的苦恼与未来的不确定会刀子般将心气慢慢割去。
人的心气似乎总是去得容易,再聚难。
“子恒兄,”姜醴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平静,“未能由人决定的事,思虑太多会蒙蔽心智。尽人事,听天命。”
“可——”
陆清洛微微一笑:“明日起,到秋闱后,给你放假备考。早读时能到学馆看着学生们便好,其他课都暂时交到其他夫子手中,薪俸不变。”
从下往上抬着看人的眼睛忽得睁大,露出的瞳孔让他那般谨慎的眼神也少去一份卑微,连他微蜷起的肩膀也因震惊而舒展。
“我不是什么学术造诣极高的大儒,不过也算考过科举,如果子恒兄有需要,愿将所知倾囊相授。”
谦逊了,探花郎,陆清洛心中暗道。
“扑通”一声,竟是汪子恒跪下,朝二人郑重无比地行了大礼。
陆清洛匆忙喊一旁的小厮将他扶起,一边一个劲地道谢,另一边一个劲地安抚、鼓励,过了一刻钟才终于将汪子恒从学馆送走。
“你没和他说学馆三年内要中一个进士的事。”只剩二人,有些与旁人说不了的事终于又可以开口,陆清洛心里有什么说什么。
“他心境不稳,贸然知道会徒增压力。”
这话不错,陆清洛眨眨眼,盯着姜醴看,越发觉得他比刚来宜和时多许多人情味,忍不住逗弄逗弄正经人:“子酽兄真是善解人意呀,那当时头一次见面,为何直言我的学馆和铺子都是无用的?”
姜醴学她眨眨眼睛,不动声色,慢悠悠道:“当时是我突遇变故又心浮气躁,实在唐突,对陆姑娘失了礼数。若非你将我招入学馆,又言传身教,恐怕今日我还整日对着长江自怨自艾。”
他轻轻笑起来:“说起来,这‘人情味’还是陆姑娘教与我的。”
“……”原先是陆清洛想逗弄正经人,几句诚心诚意的话下来,却堵得她一句话说不出,还闹了个大红脸。
姜醴还眼弯弯地盯着她,她不回应也不是,要回应又开不了口。
“你似乎总是擅长开导、赞扬他人,轮到他人这般对自己时,就经受不住了。”
陆清洛彻底不想与他说这些了,站起扭头喊了小厮就走,经过二人先前一同在的窗前时,余光瞥见笑意还未从姜醴脸上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