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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一震,屏幕上蹦出一条来自绿泡泡的新消息。丹恒一扫而过,随手把那条弹窗塞回了边框里。果然,夜深人静时会惦记你的并不一定是前任,还有可能是你忘了屏蔽的微商——
不巧,他就属于前者。
丹恒嘴角微扬,仗着没人能看见,姿态十分放松地把自己窝成了一颗汤圆馅儿。这会儿已近半夜十一点,家里的小丫头早就睡沉了,主卧里只开了一盏不怎么亮的夜灯,防蓝光的镜片映出手机里的图片,是一张造型奇特的“龙首”照片。
就算身为司空见惯了的本地人,乍一眼看到这玩意儿,说不震撼也是假的。这建木称得上是鳞渊城的地标之一,放在小地瓜上也是一款网络热门打卡圣地。只是就像大○塔之于○安、黄○楼之于○汉,他们鳞渊城土著没事儿也不爱跑那边去跟乌泱泱的人潮争夺新鲜空气。
不过,如果自己也带着个外地游客,那就不一样了——
想当年,光棍一条的阿刃同学凭着一身坎坷身世,还不需要什么加工就激起了丹恒爹妈泛滥的同情心。丹恒只稍稍吹了点风,就骗来一张车票,把这少爷拐进了春运专供的绿皮车里。睡觉之前还是雪花飘飘北风萧萧,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黑瓦白墙的江南水乡。丹恒妈妈怕这北方小伙不适应,专门嘱咐儿子带同学多出去转转,于是寒冬腊月里,游客都不兴出门的时候,他们俩就裹着一条围巾在外边转悠,两颗脑袋挨得极近,迎面是不知谁呼出的白气,而身后,则留下了长长的两行脚印。
于是从那年开始,在新年过后打卡建木就成了他俩固定的余兴节目……虽然丹恒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的。南方的湿冷总是直击骨髓,而他浑身的骨头仿佛一夜之间变得酸软又畏寒,反正没有刃以后,他就再没有在冬天去过那里了。
只是……
丹恒退出大图模式,瞄了一眼这篇朋友圈的发布时间。
七年前。九宫格的最后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碗边熟悉的logo昭示着此景的坐标。
好嘛。丹恒向后一倒,望着天花板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晚上不去会周公,反而在这畅游前任朋友圈,甚至库库翻到了俩人分手那一年……无论怎么看都是问心有愧。但是比起自己对前任藕断丝连,更加惊悚更加让人措手不及的发现却是,对方看起来也不遑多让。
事已至此,丹恒已经能坦然面对自己还爱的现实了。不如说,他其实从来就没有放下过。有些事情骗骗别人就算了,难道还能骗得了自己吗?何况他本就不是纠结的人。
有些人觉得,恋爱就像是一场决斗,要比谁先下手、谁会低头,率先承认自己心动仿佛就要处于劣势,可他却觉得爱多爱少原本就不是什么需要计较的事儿。他好奇的无非是刃的态度,不过……看完刃这一堆另类的“旁白”之后,他恐怕已经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了。
眼前的这个账号顶着一个红蓝渐变的手写英文头像,乍一看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瞧,那字体的炫技程度超经意露出,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货下过真功夫。朋友圈里几乎没什么文字,只是时不时会发个九宫格,配上百○识图似的简略文案,看得出空有一颗文艺青年的心,却不幸在硬件方面缺点东西。
跟那个全是营业的“。”不同,这才是刃从大学那会儿就在用的私人账号。
他其实早就把刃删了,但他记得这个号码。
分手过后的第一个春节,丹恒照旧在除夕当天才回家。等在火车站门口的是他那车技与科学造诣成反比的小姨,此人之牛逼,哪怕是刃那种还没拿到驾照就敢在台风夜里飙重机车的鬼火少年都退避三舍——
只可惜这回没人帮他找借口开溜了。白女士接上大外甥,脚都走出站了,脑袋还在往后转:“怎么走了,不是,就你一个人啊?那电线杆子呢,好长时间没见了,怎么不来玩儿啊?”
……外号什么时候升级了?上回不还是建木二号机吗?
丹恒嘴角一抽:“他来不了了。”
小姨大惊:“啊?什么黑心企业过年都不放假,这公司不待也罢!”
“嗯,确实。”丹恒说,“不过不是他公司,是我把他开了。”
“你……啥?!”走在前方的女人猛地一顿,一脸震惊地扭过头,却没能在她这外甥脸上看到一点玩笑的意思。
那就是他最后一次跟亲友提到刃了。如他所愿,那人再也没有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于是他一度以为对方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终于选择了放弃。那么……
一小时前光速通过了好友验证,到现在却一句话不说,又是几个意思?
丹恒把自己陷进靠垫里,若有所思。
这个不常用手机的家伙,看来是早知道发布会上的那些照片会暴露自己,又或者那就是他的目的。
刃总是这样,喜欢制定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规则,然后收起尖牙和利爪,暗戳戳地躲在阴影里、高台上、任何隐蔽而无所谓退路的地方,期盼着有人能够发现他。
幸而丹恒总能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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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跟刃在一起时,丹恒听到最多的评价就是“你俩挺有默契”。这倒不假,譬如此刻,丹恒睡不着,怀民亦未寝。
于是刃盯着手机屏幕,看对面“正在输入”了好半天,然后收到了一坨乌漆墨黑的煤球。
……什么玩意?
他卡壳了能有三秒,最后决定敌不动我不动,只是换了个姿势正襟危坐,像在参禅。
“……”星悄咪咪地给她哥暗通款曲,“前线消息,我觉得二舅还是沦陷了。”
“扯,我看他根本就没出来过。”穹飞快地发了个“鄙夷”的表情,“再探再报!”
丹恒很快发来了第二条消息。
长梦一觉:公司楼下的小家伙,有点眼熟。
刃沉默地把图片放大观察了几秒,并没能在这辆长得像猫一样的半挂身上看到什么熟悉的影子。
长梦一觉:像你。
Blade:???
Blade:不像。
Blade:我有这么胖?
长梦一觉:我喂的。
Blade:仔细一看是有点像
Blade:……刚才是星发的。
刃手忙脚乱找补了一句,扭头怒喝:“小兔崽子,你给我下来!”
星“嗷”一嗓子窜出了三尺远:“你凶我!我要告我妈!”
“呵呵。”丹恒微微一笑,不知信了多少,“你今天来得不巧,进出的人太多,它不想出来。下次,最好是午休那个点来,在三号门那里多蹲一会儿就能见到了。”
刃沉思了一下,没敢确定这是不是邀他一块儿吃午饭的意思。
在过去他与丹恒的关系中,明面上是丹恒总依着他,但他比谁都清楚,其实丹恒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他只是擅长揣测君心,心知蒙受偏爱,所以有恃无恐……那现在呢?
仍然是熟悉的作风,他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当年丹恒跟他提分手,他平静地听完,而后大悲大痛,悔不当初,竭力挽留……他通通没有。
到最后,他剩下的唯一念头竟然是:“终于。”
无限的索取只会消磨真心,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在暗中计算终局。
当时他选择干脆地离开,是知道无论是丹恒还是他自己都需要一些时间,来梳理这段从一开始就存在错误的关系。病态的根系只会催生腐烂的芽,拯救它的方式并非关怀备至,而应当是连根拔起,重新种下适宜的花。
于是,漫长的告白开始了。
他先是辞去了工作,人间蒸发一样,跟所有的社会关系断了联——这倒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客观条件所限。那个摄影团队以绝境逢生出名,都蓝王朝的遗迹,伊须磨洲的渊海,劫火莲灯的宫殿……每个接收不到外界信号的夜晚,刃捧着摄像机心猿意马地擦镜头,帐篷外的奇景巍峨而壮阔,而他却在想:丹恒会看到吗?
他向来不够坦率,所以旁人与他相处,需要靠猜。可没有人有义务包容这一切,爱也不是万能胶,无法强迫别人被他的不安粘住手脚。现在他决定改掉这一点,然而这一张嘴仿佛天生吐不出几两真心,汹涌的情绪翻滚在咽喉,最终却又化为了乌有——
好在他还有别的东西,可以代作喉舌。
刚洗出的相片一字排开,浸满显影液的胶片还在湿哒哒地滴水。实际上那时候数码相机早已经是业界主流,但他还是学了这么一手,就好像走丹恒走过的路,会让他们隔着一段时空牵手。
当年丹恒曾对他说,作品是一个人内在的表达。所以如果不知道怎么说的话,你看到那些照片,会明白我吗?
这七年……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风景,可是时过境迁,唯一不变的,是我还想你。
许是见他好久没回复,丹恒也没解释,把那不清不楚的一句话一揭而过,下一秒昵称后面就变成了免打扰的睡眠模式。
徒留一只刃在原地抓心挠肝地想,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几天,丹恒仿佛变成了刃手机里的桌宠,隔三差五出来蹦跶一下。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说工作,说生活,说前些日子火过一阵的电影,还有最近手头那个项目的好事多磨……就是不提他们之间到底算怎么回事儿。刃的确是不习惯用手机,有时忙起来一整天都不见得回复,而丹恒就好像把他当作一个文件传输助手,不需要回应,只是单纯地记录一下自己的生活。
这某种程度上让刃轻松了很多,因为他本就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丹恒,而对方看来也并不急于索要他的态度,于是他就还有喘息的余地,来好好思考如何应对才算稳妥——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丹恒是不是突然一下稳重过了头?开始几次接触,他明显能感到丹恒的紧绷,这很正常,毕竟没有人能在猝不及防跟前任碰面的情况下保持冷静,尤其还总是些尴尬的场合,加之他们那会儿还有点不必要的误会——但是现在呢?
从丹恒最新转发的那条“一天一个不重样的宝宝餐”里退出来,刃顺手点评了一句:“这道菜可以。不过不用放盐了,那个牌子的香菇酱很鲜,但是会咸。”
过了一会儿,对方简简单单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又没了踪影。
……又是这样。
刃面无表情地捏着手机,心想你就不问我怎么知道吗?你就不好奇我什么时候学的做饭吗??你都不想知道我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吗???
旁边端着小饭碗的星瞅了他一眼,不知道又是哪路高人惹这位不高兴了,紧张得闷了一口她二舅早上刚打的鱼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