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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第二八章 孤城落日塞上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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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曦既驾,金辉洒落,祁连山的轮廓便随着那轮冉冉而升的红日逐渐显露了出来。晨光爬过崇山峻岭,越过峡谷绿洲,追着那在微光里疾驰的一人一骑,便闯进了那座矗立在荒漠戈壁之上的悬泉置里。

这座驿站位于中原通往西域诸国的商道要塞之上,道上往来驰骋的商胡贩客,络绎不绝。晨曦微露,驿站前的商道上便已是人马接踵,嘈嘈人声伴着声声驼铃,惊醒了沉睡了一夜的大地。

这本也是悬泉置内的官卒徒御最寻常不过的一日,但前来的一人一骑却打破了这日的平静。

见到这位风尘仆仆的邮卒,驿站的置啬夫忙将人请进了屋内。

“护送绥宁公主的两国使团日落前会抵达贵处,”邮卒将邮书簿奉上,认真叮嘱着,“公主有孕在身,即将分娩,要在贵处叨扰半月之久,还请贵处多费些心招待。”

置啬夫虽奇怪绥宁公主还未到乌孙,为何就有了身孕,但也没有多嘴询问,只是吩咐厨房给这邮卒送来了早饭。

送来消息的邮卒用过饭后,乘上新换的马匹,又马不停蹄地往乌孙赶去。

悬泉置许久未接待过这样庞大的使团,置啬夫忙命官卒徒御们打扫传舍、预备酒席、修补坞墙……驿站众人皆忙得热火朝天的。

明桥修补完靠北坞的三间院子,途经为绥宁公主准备的那间院子时,又将这院子里的门墙窗扉、桌椅床炕细细查看了一回。

他在此徘徊流连着不愿离去,前来收拾洒扫的仆妇连催了几遭,他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回马厩给马儿喂了草料,他见草料所剩不多,便打算去戈壁滩上割茭草与苜蓿草。这是驿站马匹除谷麦之外,最常吃的草料,春秋时节,戈壁滩上随处可见。

然而,他的人尚未出驿站,置啬夫却寻了过来,叮嘱道:“你割完草早些回来,再将马厩好好清扫一番,马粪要清干净。这回来的使团足有五百多人,车马必不少,你日后便留在马厩看车管马吧。”

明桥却问:“我不能去传舍为绥宁公主看门护院么?”

听言,置啬夫立时横眉冷眼看着他:“护送绥宁公主的使者,头一个便是萧太尉,哪里用得着你去看门护院?”又缓了声气告诫他,“若非明大将军将你送来这里,我是万万不敢留下你的。你当年被护送回乌孙时,也是在这里落过脚的,见过你面貌的人不止我一个,虽说过了这些年,你的面貌变得我已难认出,你也故意将自己的脸抹黑了,但保不齐就有人能认出你来。随和亲使团来的还有你乌孙的使团,你是来这里避祸的,可别在这关头露了形迹,让人知道了你的身份。”

明桥也便没再多言,带了铁镰、赶着牛车便出了驿站。

悬泉置南依三危山,山脉深处藏着一处幽深峡谷,有水自山崖石壁间汩汩而出,悬空而下,落水成潭;潭中水四溢而出,汇成涓涓溪流在谷中蜿蜒穿行,形成了谷中的一方绿洲。

割下一车的草料,引着牛儿在溪水边饮水时,明桥便躺在了车上的那一捆捆草料上。

头顶有雄鹰盘旋,他伸出一条手臂,那鹰便敛翅停歇在了他的手臂之上。他将出驿站前藏在身上的一方帛书绑系在鹰腿上,又给这鹰喂了几条鱼干,便摸着它的头交代着:“好拂风,将这信给小方盘城的金家兄妹和茆哥哥送去,路上不要贪玩,也不要与旁的鸟儿斗架。”

这名唤“拂风”的鹰蹭了蹭他的脸,从他手中叼起最后一条鱼干,便振翅飞向了天际。

天那头,是绵延起伏的土长城。

明桥的目光追随着拂风的身影,便望见了长城之上的那座烽火台。悬泉置附近的烽火台,日夜皆有人巡视侦察,送他到此避祸的大舅父,这几日便在那儿侦察着北方胡族的动静。

而他,却只能以明大将军侍从的身份,隐姓埋名藏在那座驿站里,每日里割草喂马、修灶补墙、扫地浆衣。

还好他总算是等来了朝廷的和亲使团,也等来了他的大春姊姊。

多年未见,也不知她是否还记得他。

日已偏西,牛儿饮饱了水,他便又赶着牛车回了悬泉置。

***

和亲使团自离了雒阳,一路上倒也太平无事。但因章怀春是双身子,萧太尉不敢将车马赶得稍快一些,一路停停歇歇地走了将近三个月,使团方始抵达敦煌郡。

阳乌西沉,悬泉置前的商道上已冷清了下来,使团的到来却又打破了夜幕落下之际的沉寂。

在角楼上望见远处翻滚的尘沙,置啬夫便知那是使团的车马人从踏出的动静,遂命厨啬夫开始预备酒席;而他则带着职役驿徒到商道上去恭迎使团了。

见明桥在驿站内探头探脑,置啬夫暗自叹息了一声,随即向那郎君招了招手:“你也随我一道儿迎一迎吧。”

明桥喜不自胜,大步行了过来,却也只是缀在了人群末尾。

他抬头向远方张望时,只见大道之上旌旗招展,马似游龙,车如流水,一众人正沿着商道迤逦而行,马蹄踏着黄沙,车轮碾过碎石,轰轰阗阗朝他这头而来。

黄沙掩日,晚霞已在天边织就了一匹匹绚烂瑰丽的锦缎,毫不吝啬地将这并非人间物的锦缎赐给了远道而来的绥宁公主。

而披上霞光绣衣的绥宁公主,亦被衬得似天外神女,遮住了面容与身姿的及腰幂篱,愈发给她添了几分朦胧神秘的美。

车马喧腾,人流拥堵,明桥只来得及看到她的一片衣袂,她便已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驿站。他再回到驿站时,便见平日里空旷冷清的地儿,如今却挤满了车马人从,整个驿站好似一锅被煮沸了的水,翻腾着,咆哮着。

他在这汩汩翻腾的沸水里看到了他的四姊姊,却再也没能看到他的大春姊姊。一眨眼的工夫,他四姊姊也没了踪影。

身后,是置啬夫在高声催他:“乔明,杵在这儿作甚!快将外头的车马赶去马厩,将马儿喂饱了,你便去后厨用饭吧!”

明桥只得将心思从和亲公主身上收了回来,老老实实去赶车喂马。

然而,他的心亦如一锅翻滚的沸水,再难平静。

自知晓他的大春姊姊要和亲乌孙,他便设想过种种与她相见的场景,更梦过她无数次,他的内心也因此早已如一滩波澜不惊的湖水。但是,时隔多年的见面,她哪怕不露面、不出声,只是往那儿一站,便能轻而易举激起他心底的波澜。

这波澜被他压在心底将近二十年,借了一点风势,便开始兴风作浪,将他的心搅得天翻地覆的。

但,他不能被这样的心绪裹挟,不能让她知道,他至今仍对她念念不忘。

他等在这里,非是为情为爱,而是为了救她,也救他自己。

因此,他总得见她一面。

***

夜里的接风洗尘宴,章怀春并未露面。她这一路舟车奔波,身子早已吃不消,入了驿站安排的四廊院,草草用了几口饭便歇下了。

青楸见她仍是胃口不佳,知她是为腹中孩子与郑郎君的缘故,也不知该如何宽慰。思及她近来嗜酸喜辣,尤爱这河西之地的一道浆水面,青楸便想着去这儿的后厨问问那些厨娘伙夫是否会做这道面。

打定了主意,她便去劝章怀春:“女公子是双身子的人,不能饿着了自己,还是得多吃些东西才好。女公子既爱吃浆水面,那我便请这驿站的厨娘给女公子做一份,女公子好歹吃一些吧。”

章怀春不忍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只得点头依了她。

青楸离去不多时,明铃便从席上回了院子,却在章怀春的屋前撞见了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是她一行人前脚离开雒阳,天家后脚便派来的那个寺人。

思及这人是来夺章怀春腹中孩子的,她大步上前,一掌钳住这人的肩,冷冷警告:“休要再打公主腹中孩子的主意!”

这寺人是从她手上吃过苦头的,眼下见了她,也知道服软示弱,一脸无可奈何地哭诉着:“奴婢何尝愿让公主与她的孩子骨肉分离?但奴婢也是奉命行事,若是空手而回,天家必定要怪罪,奴婢的命便休矣!奴婢真的是迫不得已呀!”

明铃不为所动,只道:“不许再往这头来!”说罢,便欲将人提溜出这座院子。

然而,这儿的动静终究是惊扰了屋里的章怀春,明铃尚未踏出两步,便听那屋里传出了一道声音。

“明铃,带他进来,我有话问他。”

屋内,章怀春已起身端坐在了床炕之上,面容在烛火映照之下半晦半明,让人难以窥见她的心思,竟有几分凛然威严之态。

那寺人瞥见她这般不辨喜怒的模样,“扑通”一下便跪倒在了地上,双眼只看着地上,战战兢兢地问:“公主……公主要问奴婢什么话?”

章怀春也不拐弯抹角,直言相问:“天家派你来带走这孩子,他的舅父可知晓此事?”

“奴婢不知……不知郑郎君是否知晓此事,奴婢只知……”寺人如实相告,“此事,天家是问过阎公的。天家正是因听了阎公的话,才……才派奴婢前来……”

章怀春许久都未曾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地上的寺人。

甭管郑纯知与不知,但这孩子若真被夺走了,便是他默许纵容了天家的行径。

他难辞其咎。

她也不会让出腹中的这个孩子。

***

青楸被人引至厨院,便见这院中架了好几口大锅,柴禾烧得噼啪作响,众厨子伙夫显然忙得没工夫搭理她。

那引她来此的人只得将在厨房忙碌的厨啬夫索大姑唤了出来,将青楸的身份与来意一一与索大姑细说。

索大姑听后一脸为难,诚惶诚恐地对青楸道:“还请贵人恕罪。非是我们有意怠慢贵客,是做浆水面的浆水前些日子用完了,做不成这浆水面了,再炒制发酵,也得三两日。”

“那可有现下便能下锅的面食?”青楸并不为难,只想着让章怀春多吃些东西,“要酸辣口的。”

“贵人不妨试试我们这儿的驴肉黄面!”说起这道面,索大姑双眼都亮了,“这是我们驿站的招牌,能开胃解腻,清热消烦,这样的时节吃再好不过了!我们能将面拉得有龙须那样细,但却劲道有嚼劲;我们的驴肉也是首屈一指的,肉质滑嫩鲜香;再配上我们特制的臊子汤,来这里落脚的贵人们没有不爱吃的!今日席上招待贵人们的面食,便是这驴肉黄面,锅里便有炖好的驴肉,贵人若要,一盏茶的工夫便能将面熬煮好。”

青楸见她这自卖自夸的架势,不由笑了:“那便做这道驴肉黄面吧。我们公主有了身子,又奔波劳累了一路,你老这里若还有开胃解腻的吃食,也请一道儿做了,我就在这儿等着。”

“哪能让贵人在这烟熏火燎的肮脏地儿等着?”索大姑怕屋里院内的油烟熏着了她,慌忙道,“老身这里做好了,给公主送去便好!”

青楸却是自袖中掏出了一块金饼,拉过索大姑的胳膊便将其放入了她掌中。

“若是这回做得合我们公主口味,日后公主的吃食便得劳烦你老了,赏赐不会少。”

索大姑哪见过这般金光闪闪的金子,双目里也似映了金光,忙将这金饼收了过来;又殷勤利落地搬了一张胡床和一张胡桌至院中那烟火熏不着的僻静角落里。

请青楸在胡床上就坐后,她随即又送来了将将出锅的驼铃饼与甜醅子。

“那便委屈贵人在这嘈杂腌臜地儿坐一会子,也吃些东西打发打发时间,老身这便为公主准备吃食去!”

青楸颔首,向其道了声辛苦。

她因至今也还未用过饭,此时腹中正饥,也便先尝了尝桌上的驼铃饼。而这饼其实是她这一路上常吃的胡饼,只是悬泉置里的这胡饼里加了胡桃,又是新鲜出炉的,较她在路上用来果腹的饼子更加香甜绵软。

那碗甜醅子,因酒味太过浓郁,她吃不惯。但入住这驿站的头一日里,她也算是见识到了此处的荒凉偏僻,知道这些食物皆是来之不易的,她不忍糟蹋,只能强忍着不适将一碗甜醅子吃完了。

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人,吃了这碗甜醅子,渐渐便觉浑身酸软乏力。她意识到自己应是醉了酒,正想要进厨房催一催那索大姑,这忙碌的厨院外忽传来了一道清亮明快的声音。

“索大姑,给我六张驼铃饼,再来两碗甜醅子!”

青楸闻声望去,便见一道身影似猴儿般窜进了这厨院,又一阵风似的奔进了那间亮堂堂的厨房。只因今夜无星无月,院内灯火昏暗,她又离得远,并未看清那人的面貌,只能从声音辨出那人是个年轻的郎君。

如此,她也不便这时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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