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间果不其然闹了笑话。我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明知自己不会用筷子还非要我带她去中餐馆。我就看着她的五根指头各有各的想法,和两根无辜的筷子打得不可开交。她睁开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我看,不用想都知道这是在装可怜。要我喂她?门都没有!最后我逼她拿勺子吃下去了。说到这,我有一个也许算不上有趣的发现。我发现她似乎不太会用勺子。幼儿用整个手掌包裹勺柄,上学之后像握笔一样。我看北斗拿勺子的姿势更接近于“捏”的动作,整个手臂都在用力。笨死了,你不累吗?我试着纠正她。她学了半天,不仅啥都没学会,还差点连以前的握法也忘了。啊啊,真是笨死了!我放弃了,她怎么习惯怎么来吧。希望以后别遇到什么宴会,她的行为举止可上不了台面。顺便一提,她是左撇子。
还有一件事。我刚知道她一点辣椒都吃不了!我们这边的麻婆豆腐绝对不算辣。她只尝了一小块就辣出眼泪了。不行了,好好笑……
是时候考虑今天的重中之重了。上周北斗说有一个猜想希望今天实验一下。按她的说法,我们之前遭到袭击是两个人同时在场的情况下,各自单独行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如果他们仅仅是冲着我来,那么选择北斗不在的时机才是明智的。而他们恰恰没有这么做,专挑北斗在附近的时候下手。一次次失败足以证明北斗的力量绝非一般的异常可以抗衡,既然如此,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幕后黑手出于某种理由不敢现身,只通过向其他人下暗示来间接抓我。而被暗示的人功能低下,没有单独找到我的能力。当我和北斗在一起,会释放某种信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考虑到他们不敢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出手,我和北斗专门到人少的区域游荡。所以我们就去了渡部家的宅邸附近。这儿本身就比较偏僻,况且刚发生过血案,人们大都避讳鬼神,躲得远远的。除了不得不留下的原住民之外,这里还聚集了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是渡部家引来了他们。准确说应该是渡部家的庞大庭院引来了他们。凶案发生后,奉行所迅速封锁宅邸展开了调查,不过之后再没有进一步新闻发表,想来是没有进展了。三天之后渡部家的庭院解除封锁。因为上面近期会下派新的管理者代替渡部家,这座凶宅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留了。就这么拆除过于浪费,所以相关人士急切希望尽快卖掉。滞销期间,流浪人暂时占据了这里。与遮风挡雨的庇护所相比,什么恶鬼怨灵简直和亲邻居一样。
这世道……
“这些家伙一直这样生活的吗?”北斗戳了戳我的腰。
“别碰我。”
“哦。”
“入侵贵族豪华的庇护所,这种机会可不多见。”
“卖房子的人不阻止他们吗?”
“正好相反,他们很欢迎这些不怕怨鬼的贫民。很多人都迷信,活人能带走凶灵的怨气。这些可怜人被鬼缠身之后,凶宅就不再是凶宅了。”
“真无聊。”
“你一个教徒说什么呢?你对神的忠诚还不如对那些女人。”
“不然呢?好女人喜欢我、帮我的忙、夸我厉害,神才不会管我。不过我从来不是忠实的人就是了。”
“别让神做这种事啊!还有啊,世界上的坏女人也很多,小心哪天着了人家的道。”
“北野是坏女人吗?”
“我,我……我活着就是要出人头地。好坏什么的……本身就是没有统一标准的东西,不对吗?”
“按照我的标准,你简直坏透了。你既不肯夸我,也不喜欢我。”
“按你的道德标准,狄俄尼索斯都是大善人吧!我就算变成老太婆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冻死在十二月的暴风雪之中,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真遗憾。冻死也太难受了,不如叫我来杀掉你。一刀就结束了。”
“好啊,如果那天真的来了,随便你把我怎么样都行,记得下手干净点。我不怕死,但是怕疼。”
“这可是不小的困难,我还得想办法活久一点。好麻烦呀~不过你也要为我做同样的事。亏本的买卖我才不做。”
“是是是,我会加油的……”
虽说我不信鬼神,但凶宅的名头依然叫我感到不舒服。我不自觉地带北斗走远了,总算是听到些闹市该有的喧嚣,心里放松多了。我回过头去思考那些入侵者,他们其实进不到真正温暖房子里。每一扇门都上了锁,如果贸然打破窗户闯入,再迷信的管理者也不会视而不见。所以他们得到的只是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和几个挡雨的遮阳棚。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听说在没有海音寺幕府的时代,街上没有流浪人,更没有流浪人组成的集团,帮派间少有冲突,平民百姓也不会平白无故被武士杀掉。对哦,原本就不该有什么武士阶级。东日本被誉为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我们的西日本则一直以超越时代的繁荣著称。层出不穷的新科技、坚实稳固的统治制度,无尽的财富与文化……课本从小就教育我们,没有海音寺幕府就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们的和平是无数幕府武士对抗旧时代,牺牲生命换来的。所以我们要无条件维护幕府的统治,感激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将这些话编入考卷,要求所有孩子背会。长此以往,这些文字就如同魔咒扎根在人们的心里。魔咒很快就成了有些人口中的承诺,任何质疑承诺的人都会被戴上敌对势力的帽子。“你父亲出生的床不许你眺望远方”,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绝对的现实。
我一生下来就没了父母,被加班到深夜清洁工捡回家,然后卖掉。买下我的人嫌弃我是女孩,于是我第二次躺进了肮脏的垃圾桶。我的记忆真正开始于孤儿院的木板床上,那里有很多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阿姨做的饭里经常有白色的小虫在爬,院长的卧室夜里总会传来小孩子的哭声。每隔一段时间,院长就会带走一批孩子,说是有人收养他们了。我一直期待着被收养的那天。在被领养的前一天下午,我听到院长和手机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大叫起来,他说:那个小丫头长得尤其漂亮,你知不知道有多少老爷排着队就为了吃她一口?卖给你去割掉换钱就是在赔本……院长发现了偷听的我,把我拖进了房间里。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会选择性将痛苦的回忆遗忘。我再次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正是北村由良女士。我无疑是幸运的,老师的人生却被世俗的恶意裹挟,从万人追求的女王沦落为进不得家门的丧门星。她感受过最纯粹的恶意,因此很早就告诉了我这个社会的真相。
我有时也会为海音寺统治下创造出的成果自豪,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些领先世界的创造归根结底还是老爷的玩具,为更有效地剥削我们而生。他们大肆宣扬国内生产总值是别国的多少倍,却不肯低下头看看平民百姓的碗里有几粒米。处于被压迫一方的人并不是眼瞎耳聋,他们会愤怒会呐喊,然而经历了几代的独裁专制,他们的反抗一次又一次被瓦解、被欺骗、被歪曲,以至手中最后的刀子都被无形地折断了。北斗才来日本就敏锐地发现了问题,她几乎是毫不留情地指出:你们国家的根是烂的,建立在剥削之上的繁荣终究虚无缥缈。她的敏锐令我震惊,这也更加坚定了我的决意。我知道自己没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也没有达济天下的胸怀。但是,无论悲喜,我的命运只能由我自己选择。如果做得到,我希望自己也可以触摸到她的痛苦,这是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唯一能报答她的了。
“北斗,我考你一个问题。”
“事先说好,我没读过书,你别整我。”
“海音寺幕府统治下,社会上有几种人?”我给出的答案是:人和贵族。所以我没觉得她能答出什么来。
“这不是很简单吗?当官的男人和男人。”
出乎意料的回答。是啊,她的答案要更加正确。我可真傻,竟然把女性理所当然地当做人。我喜欢她的回答。
“算你有点脑子。”
“有奖励吗?”
“没有。”
我们兜兜转转回到了出发点,现场的状况有点不对劲。一小群流浪人聚集在渡部旧宅前,有的人手里拿着空酒瓶或者棒球棒之类的,从站位看得出这是两个不同的集体。他们挥舞着垃圾做成的武器,彼此怒目而视。女人和孩子远远地躲在后面,几个小孩被大人的吼声吓得哇哇大哭。有好事的外人拿起手机录像,马上就被愤怒的流浪汉踩在脚下一顿殴打,手机也被摔得稀烂。答案呼之欲出,这些人正在争抢地盘。一个男人抛出酒瓶,砸中了对手的头。被砸的人头上开始流血,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大叫着扑了上去,抄起镶嵌着钉子的木板对着那个人就是猛打。那个人的头逐渐变红,破破烂烂的外衣也染上了颜色。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他们,那些流浪汉一拥而上,个个拼了命地要杀死敌人。他们的面目变得无比狰狞,简直像是浮世绘中的恶鬼。身后的女人中,有人试着上去拉开他们,却被当做背叛者一并殴打。小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惨叫、怒吼混在一起,死寂的凶宅顿时乱作一团。
“北斗,我们躲远点,我不想卷进去。”
“好久没见过猴子抢地盘了,让我多看两眼。”
“说什么呢,快走快走。”
“那你走吧,反正他们一起上也没用,我两根手指能把他们全崩死。”她饶有兴致地笑了。
“你把人命当什么了?他们和你无冤无仇,你有什么理由杀害他们?”我冷静下来,拿出手机拨出报警电话。这一幕正好被混战中的流浪汉看见了。
他离我不远,见我拨了电话立刻扔下手里的尸体以极快的速度追了过来。他手里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球棒,凹陷的上端沾满了血。事发突然,我一下子大脑空白,腿仿佛冻成了冰块,一步也迈不开。我的手依靠强烈的本能按出了拨号键。其他的,我来不及了……
“这就是理由。”北斗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一眨眼的功夫就挡在我前面。她接下了重重落下的球棒,轻轻一捏,坚硬的金属瞬间变形,如同一块刚出炉的小面包。她扯掉球棒,漫不经心地脱下手套,并起二指,一瞬间穿透了流浪汉的头颅。是的,我没有眼花,北斗的手指击碎了他的头骨,准确无误、切切实实地刺穿了他的大脑。我的呼吸就要停止了!她又杀人了,还是以这种残忍的手段!北斗弯曲拇指,弹了一下。流浪汉猛地朝后方摔去,他的身体还维持着临死前的最后挣扎,像落在陆地上的鱼不停扭动。他甚至来不及惨叫,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北斗拉起我就跑,黏糊糊的脑浆混着血液蹭在我手上,残留着死亡的温度。这时,手机传来了女性清朗的声音。啊,是奉行所的奉行小姐。我尽可能冷静地说明了现场情况,在被问到姓名前挂断了电话。
“你还笑得出来?”我忍不了她了。
“我凭什么不能笑?”
“你刚刚可是杀了人……”
“不可以吗?差点完蛋的人是你吧。”
“不,明明有更妥善的选择,你可以打晕他,打伤也可以,为什么一定要杀人!”
“如果有一只恶心的虫子朝你飞过来,而你手里正好有杀虫剂,你会怎么做?”
“我……”
“北野,不要用你的道德限制我的自由。我们不一样。你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有很多途径,不管是为人还是品性,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你眼中的人在我看来和虫子没什么不同。人类踩死蚂蚁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它恰好出现在那里。我杀掉任何人也是一样的,只是他恰好让我感到厌烦。”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谈了。不把人当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好谈的,是他们先不把我当人的,我没做错任何事。”
“谁那样对你了?”
“……先考虑你自己吧。你这笨女人报警做什么?那群人看见我杀了他们的同胞,警察肯定会找到你头上。”
“对啊……怎么办……”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多愚蠢的错误。
“好说啊,用掉你的愿望,我来摆平一切。”她得逞地眯起眼睛。
“不要。”我仍然不想浪费这仅此一次的机会,“这样吧,我再欠你一个愿望权,行不行?”
“真会给自己找麻烦。你知不知道,落在我手上的把柄越多,你就越容易死。”
“你亲口说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我活着,反悔了吗?”
“哼……”她不爽地哼了一声,吃瘪的样子让我十分得意。
“小家伙,你要怎么摆平他们?”
“让目击者全部消失就行了呀。”
“你敢!”
“哈哈,骗你的。”北斗说完,打了一个电话,满口外文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