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差不多了,我们来到附近的一个公园,荒川一坐下就开始灌酒,一口气吞掉了半瓶。她喝得很急,胃里的烈性酒马上让她付出了代价。荒川捂着肚子干呕了半天,再坐下的时候人都快没气了。
“少喝点吧,哪有你这么喝的。”
“我没吃东西。‘酒量不行,工作上胆小怕事’,上司总这么说。”
“你是傻子吗……一定要喝吗?行吧行吧,在这等着我,别乱跑。”
我去最近的快餐店买了两份汉堡套餐。荒川接过汉堡,像老鼠一样捧在嘴边啃了一口,一脸幸福。
“前女友是吧,好像叫……理佐?”
“耳朵真灵。理佐,长谷川理佐。我四年前开始和她交往,两年前分开。哦,她孩子三岁了。”
“等一下,我捋一捋……那岂不是和你在一起没多久就……生了孩子还在蒙骗你吗?这也太过分了!”
“要不是我工作太忙了才不会被她骗这么长时间。拿这个当借口也太蠢了。”荒川吞下汉堡,喝了一大口酒,醉意慢慢爬上了她的脸。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出轨对象是叫藏原学吧?和你们的大律师同姓,不会是一家人吧?”
“不知道。目前没有证据表明藏原熏和他有关系,可能就是巧合吧。”
“他到底干什么坏事了,你这么恨他应该不只是因为长谷川小姐吧?”
“这个嘛……恐怕是字面意思的‘说来话长’了。我本来不打算让你知道这么清楚的,但是你都请我吃饭了,那我就跟你讲讲吧。今天之后我应该很难再见到你了,有的话只能趁现在告诉你。”
转眼间荒川已经喝掉了一瓶酒,她靠在椅背上扇风,醉得开始失态了。幸好她喝醉了,不然我撬不开她的嘴。
荒川泷上学早,中间跳过级,成绩出类拔萃,入职检非违使厅那年才二十岁出头。检非违使厅和其他职场一样,上下级关系森严,甚至在前后辈关系上也有着无形的规则。荒川是厅里最小的,而且还是女孩子,方方面面都受到了“前辈”,尤其是男性“前辈”的压迫。直到一个从地方提拔上来的前辈驱赶了这些当爹上瘾的老资格。
前辈叫做松枝玉子,原本是京都地区的奉行,因能力出众,被提拔进大阪府检非违使厅。
“我记得松枝前辈个子不高,脸也显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没想到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有两个女儿。”
松枝玉子在得知调令后不久就和丈夫离婚了。她丈夫是个不正经的商人,成天想着钻空子,终于在某一天报应来了,他的生意赔光了,还欠下了一笔恐怖的外债。松枝女士打这时起就在为离婚做准备了,然而相关部门一直搅浑水,三番五次拒绝离婚申请,理由是“可怜的丈夫和孩子不能没有女人伺候”。闹到调令下来了,状况也没有好转,最后连当地的□□都看不下去,出手处理了那些碍事的官员。
“你听听,这都是什么事啊!合情合理的民生问题居然要借助□□的手解决!真是没救了!”
“我看那群□□也挺闲的……”
“听说在这件事之前,□□那边出了大事,好像是死了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闹得乱七八糟的。之后上位的新老大——就是帮了前辈的那个,好像是个小鬼,当时才十八九岁,比我还小。小鬼嘛,想一出是一出,不算离谱。”
虽然松枝女士终于离了婚,但她的大女儿却判给了前夫。她两个女儿年龄相差十五岁,大女儿当时十九岁,卡在了成年的临界点,不然也不会让人家从中作梗和妈妈分开。松枝女士是独自来大阪府赴任的,带着小女儿多有不便,于是就留在老家拜托邻居照顾。松枝女士的资历比厅里大部分搜查官都要老,跑现场的经验也非常丰富,但她却总是受人排挤。因为她不是“正统”。
搜查官们大都是专业院校出身,职业生涯的第一站就是检非违使厅,自视清高看不上后来者的不在少数。松枝女士一再容忍他们的霸凌,专心工作,拿下了相当漂亮的成绩。
“前辈知道我也不好过,出外勤总会带着我,厅里的事一直第一个冲在我前面。没有她我早就完蛋了。明明她和我一样也是职场霸凌的受害者,出了事却总是先考虑我,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她的处境比我还糟。”
荒川跟着前辈拿下了几个大案子,尽管人心里的恶意可能不减反增,但明面上针对她的同事已经少了很多。荒川是“正统”,她的神圣性是刻在出身上的。然而半路出家的松枝玉子就没这么好运了。嫉妒她的人造谣她和上司有不正当关系,这才被调来中央。她在一场接一场的大案中取得的成绩被归功于跟在她身边的“正统”,荒川泷成了真人不露相的“捉刀医生”,松枝玉子则是可恨的骗子。
“这么假的谣言居然有人信?!”
“假不假又如何呢,重要的是他们想不想。一直以来提携的后辈竟然不明不白地成了插向她的刀子,我真的……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前辈知道她周围正在发生不好的事,可她却不能向我提起。我试过解释真相,可根本没有人听。他们将我捧的越来越高,企图用这个人造的神像挡死前辈的光芒。或者让它坠落,彻底压死前辈……我们本应是困境中互相支撑的两根枯树。”
“检非违使厅不是捍卫正义的地方吗,里面的人如此罪恶,到底都保护了什么。”
“捍卫正义……捍卫的是谁的正义?”荒川自嘲地摇摇头,说道:“这话不应该从我嘴里说出来,检非违使厅也好,奉行所也好,从创立之初就不是捍卫你们的正义的。血案都不一定得到伸张,平民的钱啊命啊他大爷的算个屁!我查过过往案件卷宗,悬而未结的案件和草草了结的案件比比皆是。疑点是显而易见的,矛盾是无处不在的。我向上头反映,我可以替那些枉死者翻案,上头却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能说吗……其实这种事情我已经习惯了。遇到你之前我是不信公检法里头有好人的。”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只是觉得不公平才……跟你说这些干嘛,总之,总之我只想讨个说法。你听说过‘仓木华碎尸案’吗?”
仓木华碎尸案是发生在六年前的一起极其恶劣的碎尸案。死者是一个叫做仓木华的二十岁女性,她被人碎尸分成了三千多块,尸块被丢弃在大阪府的各个角落,至今没有抓住凶手。当时是一个贵族子弟最先发现尸块的,厅里对此非常重视,下了死命令要在一个月内抓到凶手。松枝女士所在的小组是侦破的主要负责对象,荒川也被拉了进去。侦破进行得很不顺利,搜查官束手无策,直到最后,松枝搜查官从现场发现的一片纸屑上找到了眉目。如果跟着她的推理查下去,抓住凶手只是时间问题。偏偏这时候,上面突然宣布逮捕了凶手。这和松枝的推理完全不同。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是抓来顶罪的,真凶仍然逍遥法外。
“这样的发展我一点都不意外,说真的。”
“心照不宣的规则前辈都懂,她一般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只有这次,她跟嗑药了似的追着真凶不放,像偏执症一样暗地里查下去。我看了都害怕。手里唯一的线索是一片纸屑,这么艰难的状况我从没见过。幸好那个外国佬来了。”
“谁啊?”
“当然是鹰见大人了,这头笑面虎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个案子了,‘少年穿刺公’,听过吗?”
“有点印象。我是京都出身,这好像就是京都当地的凶案吧。中学的时候听同学讲过。具体是怎样的确实没印象了。”
“少年穿刺公”代指的是八年前由京都开始的连环杀人案,同时也是凶手的代称。凶手杀死的都是□□成员,杀人手法极为残忍,将受害者在活着的时候开膛破腹,然后穿刺在高处挂起来或者钩在半空,等待受害者痛苦而死。事后调查发现这些人身上大多数都有部分器官遗失,并且根本找不到去了哪里。某个□□老大因此遇害,然后爆发了严重的内乱,一年之后才逐渐平息。第一次宣布结案的时候,这个案子并没有像样的名字。两年后上面突然重启了案件调查,同时建立了全新的专业组织——“异常行为调查局”,负责犯罪侧写的正是刚刚加入检非违使厅的鹰见朔。
“鹰见刚进来那几天,我以为她就是一个侧写师,相处下来我发现这人怎么什么都会。侧写水平是世界级的,打架斗殴不输我们这些跑外勤的,打枪都比好多搜查官厉害。我试着调查了她的来路,基本上一无所获就是了。涉及到高层机密,我怀疑她是公方直系,不过没有证据。”
针对连环杀人案,鹰见给出了前所未有的推测:凶手是一个孩子。她拿出证据说服了所有人,然而遗憾的是,距离案发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拿着今天的线索去抓过去的人实在太难了。直到今天,这个“少年穿刺公”仍未落网。
松枝搜查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拜托了鹰见,希望她根据那片纸屑进行犯罪侧写。鹰见了解过抛尸地点等一系列必要情报之后,带着纸屑离开了。一夜之间她就做好了侧写,结论是:男性、熟人作案、早有预谋、凶手在医院活动,年龄不超过十八岁。结合现场情况,松枝和鹰见给出了相同的答案:凶手是在桐野生物科技株式会社活动的未成年男性,性格自大傲慢,很有可能是死者的亲属。
“怎么又是桐野?和他们家干上了?”
“还有更巧的,仓木华生前是花崎重工的员工。”
“啊?她是花崎的人?这,这,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老天的恶意人类无法想象,仓木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是没躲过阎王啊……”
“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啊,说到哪了?反正凶手是锁定了,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藏原学。”
由于碎尸案已经盖棺定论,松枝不再有正当理由继续调查,她只好借着调查其他案件的机会顺便接近桐野与藏原学。蛰伏一年,松枝掌握了确切的证据,可是当她将报告交给上面之后,只得到了一句:知道了。此后再无回响。
不久后厅里接到案情,有人在桐野的公司大楼里装了炸弹。荒川还是如往常和松枝一起去了现场。炸弹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很多人都不愿意去,把自己的后辈打发去了事。唯独松枝搜查官坚持亲自下现场。藏原学此刻就在大楼里,松枝的机会唯有眼前。经过排查确定了藏原学的位置,就在荒川的负责区域内。松枝搜查官深知此人的危险,强硬地赶走了荒川,代替她进了现场。
“然后,然后……”荒川放下酒瓶,好像突然酒醒了一样,捂着脸轻声哀叹道:“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所以炸弹没有爆炸。”
“根本就没有炸弹!”荒川大叫一声,怒不可遏地扔飞了手里的酒瓶。飞溅的玻璃割破了她的脸,她却什么都没感觉到,像闹脾气的孩子不停叫着:根本没有炸弹!
她的吼声戛然而止,我看见她那双悲愤的眼睛流下了泪水,仿佛两条无边的河谷,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这边的世界。
“踏着前人的血走出的路,一定是遍布血印子的。是谁在选择、谁在裁定,谁是俄瑞斯忒斯,谁是雅典娜!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可能命运选择了你成为下一个普罗米修斯吧。”
“谁爱当谁当!”
“好好,我们不当救世主,我们自己活得开心就够了。”我把荒川拉回来。她还在气头上不配合我,动来动去的。我只好面朝她的脸坐在她腿上贴创可贴。
我坐上去的瞬间,荒川的身体一下就绷紧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舔了舔嘴唇,突然咬了自己的舌尖,感到疼了才放松下来。
我拨开荒川脸上的碎头发,拿纸巾一点一点吸掉流出来的血,最后贴上一枚创可贴就结束了。
我正要下去,荒川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拽得很近。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仿佛暴怒的兔子。她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就稳定下来。年轻的脸上留着几道泪痕,像老奉行的伤疤一样威严。光是被这个人注视着,我便觉得整个人都被看穿了。
被猫拿住的耗子原来是这种感觉。
“谢谢你了。感谢老天让我在经过剧场的海报前多看了一眼。今后也请多指教。”荒川对我微笑。她一笑起来就会眯起眼睛,还真像一只阴险的野猫——逮住猎物活活玩弄到死。
真不想被这种人缠上。
“这是谁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似乎从天上传来。
荒川的目光聚焦在我身后,眼神冰冷。
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看似是轻轻一拍,实则用了相当大的力气,竟然直接将我从荒川身上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