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之后,你出现在神殿的房间里。
外面悄然无声。
佩莉姆和加米拉姐妹一向很少言,早中晚都按时静坐祈祷。据说她们俩从会说话开始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从这十几年的时间跨度来看,钦黛尔说她们不够虔诚完全是在恶语中伤。
你进到隔壁的房间一看,埃尔维斯还没醒。
神殿素白的枕头微微凹下去,他的头发长至腰际,全部散落在身下,而他自己则将双手交叉在腹部,睡着的样子平静而乖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你坐在神殿的地板上,枕在他的床沿,歪着头用手指卷起他的发尾。
他新生的黑发格外顺滑。
一不留神就会从指缝里溜走了。
这样令人着迷的触感让你一时忘记了,这样未经允许将别人的头发拿在手里把玩的行为,也是不符合你平时对于自身礼貌要求的一种。
你只想着怎么抓住这一缕顽皮的头发。
关于他的种种在你脑海中过了好几遍,他害羞地从你手里接过白布把自己裹成一团,他结结巴巴地撒着不流畅的谎,他时刻透露着谨慎的机警的眼睛,他在那片狭窄而阴凉的光明之下固执的侧脸……
还有模糊不清的青年垂钓的背影,以及来到这里之后,他沉默而回避的每一次。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很像钦黛尔。
你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醒的。
当你察觉到有别的视线,就对上了那样一双棕色的眸子。
他侧着头,下颌微收,带着几分茫然,扑簌着长睫似醒非醒地望着你。
你僵了一瞬,余光瞟见自己手里还捏着他的一缕黑发,于是抿出一个笑容回视他,同时张开手指,不去看从掌心溜走的那一撮头发。
“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看着少女挥舞在眼前的指节,埃尔维斯一时不知自己是否清醒着,他垂下眼眸,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他抬手摸摸自己的喉咙,却发触觉感有些陌生。
埃尔维斯将手掌举到眼前,在空中翻覆着,又将手贴到脸颊两侧。
是真的!
你看着猛然坐起身的埃尔维斯,上前扶住他的肩头:“你才刚醒,起这么急容易头晕的。”
“有镜子吗?”他的音色比起之前低沉了很多。
“什么?”你一时没反应过来。
“镜子。”他重复道,“我想看看我自己。”
镜子?
你确实没在神殿见过类似的物品,加米拉和佩莉姆又正在静坐,一时间不好去打扰她们。
左右打量了一圈,你想了想,问:“那边的花窗应该是可以反光的,要不要我扶你过去?”
等埃尔维斯点头答应了,你搀扶着他起身过去。
神殿的房间陈设简朴,只有一些基础的木制家具和素色用具,但窗子似乎是例外。每一扇玻璃窗都带着均匀的水波弧纹,窗面上所绘的红色扇形花瓣错落有致,上密下疏,折射的光芒随着观察的角度变化而变化着,仿佛是裁剪了一幅暮春的画卷在此,经过的人却担忧惊扰了这群停驻在玻璃花窗上的红色蝴蝶。
现在的埃尔维斯比你要高,但你仰着头,清楚地从花窗的反射中捕捉到了他眼中期待破碎的一瞬。
那双温暖的棕色眸子就在那一瞬间暗淡了。
因为耳朵。
成年妖精的尖耳并不难看,比起幼年时期的小巧形状,它们更增添了几分灵动。
——但头发已经藏不住它们了。
你用力托着埃尔维斯的胳膊,扶着摇摇欲坠的他站稳。
你不知道钦黛尔具体做了什么,但从瓦萨达蒂的话中不难推测出这件事有多凶险。你更是亲眼见过埃尔维斯挣扎时的痛苦,他这样一个生性谨慎而忍耐的人,在地上翻滚着、嘶吼着伤害自己的身体。你见过他的狼狈不堪,你以为你已经了解了这对母子不为人知的故事,但你这时才领悟到,埃尔维斯或许是自愿的。
钦黛尔疯狂地消耗着自己,将对伤害的忍耐视为虔诚。
难道她不会因身体和心灵的受伤而痛苦吗?
不是的。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不论她承不承认,她的身体不能超脱这世间的规则,皮肤被割开,会痛,血流多了,会死。
很明显,她只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告诉自己只要忍耐就是虔诚的,就像所有人相信着朴素的因果报应论,这没什么道理,但是她愿意这样相信。
她着魔一样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虔诚,而对于自己的孩子,她也要给自己找一个借口——她不是因为自己的遭遇产生了恶意,进而厌恶这个孩子。
那是为什么呢?因为她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而这孩子的身体里流着异教徒的血。
这对于一个排外的宗教信仰者来说,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血是他们力量的来源,他们崇拜纯血,厌恶混血,天然如此。
钦黛尔把自己的思想折叠了形状,完美地依托在教义之下。
——教义不允许这样的厌恶,那么我的厌恶就不是因我自己而产生,一切都是因为埃尔维斯自己。
你想钦黛尔一定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她或许重复了无数遍,不停地让自己麻木起来。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除了钦黛尔没人知道。
她大约也是这样告诉埃尔维斯的。
埃尔维斯相信了。
所以他才会那么用心地遮掩自己与众不同的耳朵。
所以他才会在神殿上一声不吭,顺从钦黛尔的说辞。
所以他才会在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想要看看自己的那双耳朵。
你清楚地听到他呜咽了一声,像某种受伤的小兽,但只有一声,他就像一株植物那样安静了下来,低着头,任由阴影笼罩着自己的面容。
像他一贯那样。
看着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的埃尔维斯,你的心情复杂极了。
希望落空是一件残忍的事,但恐怕还有更残忍的落在后面——钦黛尔还没见过醒来的埃尔维斯。
毫无疑问,埃尔维斯非常在意钦黛尔,孩子总是眷恋着自己的母亲,即便他被所有人无视,他也愿意一再在人前为钦黛尔解围。
不只是钦黛尔,埃尔维斯也需要这个借口——相信这个借口总比相信自己的生身之母天然地厌恶着自己要容易一些。
没有人希望自己生来带着原罪,或许埃尔维斯真的期待着自己能变成纯血的沙民。
他只有这样期待,才能忍耐母亲对自己的冷酷。
期望落空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你垂下眼眸,发觉自己无法做些什么。
一切的琐碎在此刻都串成了珠链。
埃尔维斯的痛苦正是最后一环。
你终于找到了系统任务之外的细节,但你无能为力。
“好好休息吧。”对着埃尔维斯的背影,你最终只能说出来这样一句干巴巴的话。
关上门退出房间,你的心情极为沉重,不自觉顺着走廊一路向前,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已经走到神殿的大殿里了。
神殿的大门掩着,透不进来一丝光,只有大殿内的烛台,无声无息地燃烧着,昏黄的光芒使得整座大殿都被一层朦胧所笼罩。
你抬起头,正对上穹顶上那副壁画。
升级的鉴定术也检测不出来什么,比之前只多了“两百年前最优秀的沙民画匠所绘制,作画的颜料中蕴藏着特殊的力量,经年不坏”一行字。
那团白色的光芒占据了最大的篇幅,却不知代表着什么。
你看得入了神,站到腿脚发麻才回过神来。
鬼使神差般,你再度抬起头,目光却从这团光芒上移开,聚焦在画面中那块被举起的红色物体之上。
这时你才注意到,这团红色比起画面中女子的红发要更加鲜艳,明明是整幅画面中最容易引起注意的颜色,你却发觉自己几乎不曾留意这部分。
盯着久了,鉴定术又多出来一行字——“沙民的血液所绘,蕴藏着特殊的力量,经年不坏”。
之前你见识过埃尔维斯和普尔伽什运用自己的能力,如果沙民对血的运用还能当做某种特殊天赋能力来解释的话,这里的“经年不坏”却明显不符合血液的特性了。
你心中一寒,立刻收回视线不再观察壁画。
——或许真的有什么在注视着这里。
你的脑海里突然出现这样的想法。
一直以来,你只将沙民们的信仰用现实中的宗教概念来理解,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你先入为主地走到了意识的盲区,你不觉得“祂”是真实存在着的,也不相信超自然的力量。
但试想一下,新世界这个游戏有着远超同类全息游戏的拟真度水平的同时,游戏的世界观之中,人类从来不是唯一的高智慧生物。
假如,游戏的设定之中,真的有这个“祂”的存在呢?
那么在这个游戏中,作为“祂”的使者的你,究竟会遭遇一些什么呢?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出了一身的汗,你甩甩头,不再细想下去。
“想多了吧,应该不会吧……”
你这样告诉自己。
或许是任务推进到关键环节,线索还是缺少了一环。
你想起小巨的推理,决定去找瓦萨达蒂一问究竟。
或许这次能解开你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