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庭空寂,唯月独照。
谢瞻对此地颇熟,此刻竟由人引路,不见任何护卫侍从,任他这内息气力功法全无之人独自进入。
“庚楚王爷千岁。”谢瞻嘴上行礼,却从庭院直踏入厅堂,“南街客少,殿下可别嫌招待不周,”
回廊下,梨树素洁的花正盛,月光映射得白梨颜色如夜雪,顾时桢倒也没说不妥,只是来得时辰不妥,搬了椅子,登堂入室的行为不妥,反客为主的姿态不妥。
“谢先生,近来病态越显呀。”顾时桢,略微抬眸。
谢瞻对此情况,便于梨树下驻足,“比王爷不足。”
顾时桢却仿佛不得看到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眼神阴鸷,“先生很沉得住气,我要是杀了你,此刻也没有人知道!”
“你连无常都不杀,何况是我?”
“不一样,无常长得跟我哥哥一样,我能忍心?折磨一番也便罢了,先生可就不一样了。”
“你能杀了我吗?我谢瞻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殿下也拿我毫无办法!”
“先生这多年都是故弄玄虚之人?”
“只是因为我对顾亭林来说无足轻重,我死了,他的地位你也撼动不了了。”
顾时桢站起来,走到梨树下,看这番直言不讳,心中也隐约气急,“真把老皇帝的话放在心上了是吧!那蠢货如此纯真,倒让我哥哥死得不值!”
谢瞻猛然一惊,他可不认为那些话能顾亭林会告诉别人,就连他知道也不过斟酌之后的无奈之举!
“先生不妨猜猜,老皇帝那种把皇位留给心爱之人的说法他跟几个儿子说过?”
“只有顾亭林吧,”谢瞻很不愿意说这话,可他实在有点弄不清楚顾时桢的想法,“再如此,陛下不会向你说吧?”
果见顾时桢刹那变了脸色,生恨地说:“我母亲是贱婢,自是比不过人家母亲是北境王爷的嫡长女!”
这怨恨让他挑衅之色愈显,“贬低生母也断然提升不了您的出身。我母亲也是个村野女人。我依旧敬她。”
顾时桢冷声道:“我不是来此说母亲呢!小王难道会在乎?不过是因顾亭林是个狼心狗肺之人!顾亭林必定会死,先生有大才,不如趁早良禽择木而栖!”
谢瞻倒没应,“殿下不知,我并非是为了拜侯封相,多年前,谢瞻濒死之际……是辰阳王殿下救下我主仆。”
“难怪谢先生如此忠诚,原来是你品质端正,若你是个小人杂碎,小王也能贿赂游说成功,达到目的。”
他这番赞颂夹杂着辱骂,谢瞻并不在意,只是惊讶这愤怒之中太过不寻常的恨意:
“任由势力冗杂的皇子自相残杀,每一个!都是他心爱女人的儿子!每一个,他都不在乎!”顾时桢冷笑一声,“我能有什么目的?我不过是自保!在此之外,更加想要顾亭林被千刀万剐罢了,你阻拦我做这件事,因此小王对你下手,先生也算是受到了牵累。”
谢瞻带着半真半假的疑问说:“你从什么时候知道那个秘密的?以顾亭林的心思,他不会告诉你。”
“因此我才要恨他!”顾时桢笑了一笑,“你猜不到吗?谢瞻?”潸然落下笑,“他没认出来!”
饶是谢瞻再巧辩能言,此刻也不由得怔愣着。
——
西南陵川地势险要,对一个屡遭追杀的人来说,非常适合躲藏。他从北境出逃之日,就已经全然落圈套,背后之人就抱着万分之万的打算让他不能活着回到国都。
至于这番追杀的人,谁让他罔顾警告不听。
无常能够不死,不过是禾彦拿捏他的手段,无常一死,以他之性,势必会鱼死网破,可无常不死了,他就会继续蛰伏谋算,以求正大光明,其中事态变化可就由不得他了。
目望,周围古木参天,四月里树木幽深,不曾掉叶,溪涧流水潺潺不绝,软湿的泥土地里,浅紫色的草叶冒着细芽。他们一行两人,从溪涧中淌过,马匹已然踩踏了不少。
副统领曲庄此刻尚不如顾亭林,身上刀切剑刺,血如流水。
“我争来争去,居然是跟一个女人在争!”顾亭林憾恨地说,看了眼仍能行动,却只是在强撑精神的曲庄,“曲大人的恩情,小王不会忘记。”
曲庄握剑并手,“殿下言重。乃是属下职责所在。”
顾亭林深知再说下去也只是空口白话,于是点头,“那边有村落,把剑藏起来,先去治伤吧。”
村落不像是中原的村落,国度疆土辽阔,边境风土迥异也是再正常不过,马匹不好藏,可因两人脚力也只有马了,故此,牵着马从小径沿溪流到镇上的时候,自然是引人注目了。
几个鬼灵精怪的小孩,居然也不怕生,围着他们看东看西。
顾亭林忍着性子,“你们大人没说不要跟在陌生人身边吗!”
村镇依山而建,有吊桥流水。
“如今村子里有大侠,谅你们也不敢放肆,不过你若是愿意教我们两招,保管你们顺顺利利,寻人,找药?过路?都管!外来的人无非都这么个目的。”
稍大一点的小孩嬉笑着,“咱们也不是避世绝俗的,前日镇上还来了个县太爷耍威风呢!”
曲庄神思恍惚,却强打着精神劝道:“虽在国境管辖之内,却不知是哪路神仙座下!您不可冲动。”
顾亭林点头,从挂在马侧颈摸出几块碎银,“无奈遭了匪徒,我们哪一个会什么武功?不然不会受伤了,小孩,只有藏起来的钱还在,你引我们到医馆去,”
先给了大孩子一块,身旁围着的小孩都聚过来,“我的呢?我也要!”
七嘴八舌地吵闹不休,顾亭林眉色一凛,“先找医馆治伤,我的同伴已经要昏死过去了!”
见此,小孩也不皮了,“跟我来吧,巫先生这几天刚巧回来了。”
——
云外青山,木楼草舍,院中朝阳处晾晒着切开的块茎,地上干燥处还有紫色的枯草。
檐角风铃因风而动。
目即望处,巫医疑道:“辰阳王爷?”
木楼之下,药柜满堂,一位鹤发老者,往日他也见过,对着鞠了礼节,“巫先生。”
那边捣药的小丫头忙不迭过来,将曲庄搀至侧房去。
巫先生未说,也跟着进去了。
顾亭林在院中踱步不定,日头斜照,他在大石缸里舀了水,净手濯脸,焦躁木然才歇。
他倒是斗转星移之间,刹那将事情想了个明白透彻,未必又是谢瞻的手笔,碰见这个,真就是实属意外吧。
好半晌,才见巫医走出来。
“妥了。”
再说什么也不说,神神惚惚的。
他离开北境之时,谢瞻才挨了他妻子的打,精神尚且有余,心里就不知怎么痛不欲生了,难保之后不会生变,恐他不好,顾亭林沉声忧虑,“巫先生来到这里,子复……他怎么样了?”
谁料巫医听到便勃然大怒,“我管他干甚么,那混蛋气死我了,我才懒得治他,死了算了!”头一梗,就走,将顾亭林独自撂在药堂。
这老头脾气古怪暴躁,顾亭林再不悦,也只得忍耐,想着自己真是落魄到极点,这种老头也敢这么跟他说话!
楼梯角收拾出半间房,小丫头将堆放的干药材搬走,勉强还能住人。
顾亭林翻来覆去,再找了一块碎银,“拿着,买糖吃,你爷爷跟前,替我宽慰他那犟脾气。”
“巫先生不是我爷爷。”小丫头也没接,略微有些愠怒下,“巫先生要我给他打杂,才肯救我师父。”
顾亭林点头,也不愿深究,又将碎银塞在她手里,“去吧,一样的事,替我谢谢巫先生。”
“我是小灵儿,”那丫头忸怩不安起来,握着银块,末了去搁在床上,摇摇头,“不要这个,师父教我,无功不能受禄。”
顾亭林顿觉这丫头心性纯良,度己,长霖那孩子自从出生也没在他身边待过几天。
想起一件事,他警觉地问:“早些时候引路的那群孩子说村子里有什么大侠?”
“就是我师父呀,”小灵儿说着,低头转了出去。
——
隔日,曲庄因有药治,伤是无碍的,在这个偏乡壤地,两个人孤立无援,不知从属何方,归去何地,然而秘密中断,刺杀不遂却又令人庆幸了几分。
春日里,蓝溪镇桃红柳绿,檐铃伶仃作响,短短几天,顾亭林竟有绝俗的心思,如是一生闲云野鹤,也不算蹉跎岁月,辜负春光了。和无常……算了,这小哥儿未必肯跟,要是带着来,无疑就是他心不甘情不愿,口是心非地全是自己胁迫而来。
漫天乱想!
他穿着粗布衣,短襟褂,发胡乱冠起,自嘲:虽为贵胄,可若未能登临,他便是野狗一条!
村镇的夜雾团了水汽,坠在桃叶上,竟如雾凇沆砀,月光冷得如霜一样,刀光剑影从四面八方流窜而来。
杀手竟然能追到这里来。
曲庄听闻屋外动静,便从侧房匆匆而来,“巫先生,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只能护住殿下 一个人,”
巫医也不惧,抄起楼梯角的一个火钳,“我倒是看看是哪方神圣敢在蓝溪镇……”
话说半截,屋外突然传出小孩子哭闹声。
“小灵儿?”
药堂之外,一伙三五人在院子里,在屋檐之上再站了十余人,蒙面素服,黑夜之中也扎眼的很。
“辰阳王爷,我们主子有请。”
顾亭林看他们形式,便知这已经是新的刺客了。几个月来,他不知道遭了几拨人。
虽然这丫头他也不是很在意,可若平常人因他受难,他也绝然不会好受。
“来者回去,让你主子亲自来见我。”
刀刃贴着小灵儿的脸,划过,“殿下今日不得不走!”
顾亭林冷笑一声,不为所动。
巫医被曲庄拦住,怒骂道:“你们敢动她试试!”
曲庄奋起而去,只因有伤,便三两招就被撂下,那贼人又将曲庄一掌打在地上动弹不得, “现在,殿下可以走了吗?!”
顾亭林未动,沉静而冷酷,“用一个孩子威胁,未免卑劣,难道禾彦没跟你说过,顾亭林生来便是冷血凉薄之人?岂会因此而受制!”
“要是整个镇子呢?辰阳王爷?”说话间,刀刃下压,小灵儿骇得哭声嘶哑。
风叶飘动,竹棒凌空如箭簇,重重打在拿刀的那人背上。
刀落,人跌在地上。
院门处突现身影,不疾不缓,稳稳走来。
院中众人皆望去,见一人而来,素衫粗衣,丰神远韵,面容波澜不惊。
小灵儿惊叫着挣扎,左颊处有细细一道血线。
“师父.....救我。”
他安抚得看看那孩子,不见半点愠怒,又朝贼人说:“离开吧,我不伤人性命。”
中间有一人喝道:“你是何人,如此狂妄!”
他摇头,温声细语,“只记得……鄙姓欧阳。”
刀剑破影,率先向他劈去,顿时墙檐上如洒豆,素服之人全俯冲而下。
竹影翻飞,他身形微动,便将左一人长剑挑在右一人短刃上 ,两个人就踉跄着脚歪腿斜。
竹棒旋绕,在手中掠影成一圈,他身体仰起,蓦然敲在背后人的额头上。
那人吃痛,脱手去阻,他趁机用腿横扫过去,那人就不稳,摔倒在地。
再者两人扑至,竹棒游龙惊鸿 ,他的功法虽无内力加持,以竹棒作剑法,也是气势恢弘喧天。
顷刻素衣刺客组成的袭击被一根竹棒逐一挑破。
“欧阳虹!?”
包裹着严密紧实的贼人,询问间满是确信。不等他回答,再不说一声话,便搀携着倒地的同伴鱼贯出了院门。
——
说不清楚他心中是什么滋味,但顾亭林逐渐不是被救的感恩,而是愈发气愤。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欧阳虹?除了天下第一剑客,哪一个姓欧阳的能在十余二十人手中不伤人片缕,还能全身而退!
除了欧阳虹!
药堂中,顾亭林不顾众人都在,低眉深望,向巫医说道:“巫先生,你做这件事,子复他知道吗!”
巫医将火钳放下,赶忙去看地上痛昏过去的曲庄,敷衍着说了几句,“那就不要让他知道,那兔崽子,我烦死了。”
顾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