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山关。
河里的冰块顺着水流旋转着，流向远方，连着空气都带了些清冷之味。顾亭林解了信鸦，看后便将纸条揉作一团，扔进河水里。
天气尚冷，比之信上内容仍有余地。
长霖那孩子过了一岁的生辰后，他已被流放至北境一年之久，若不能得，恐他连安身立命的机会都没有。先前北境王府的覆灭非但不是他的解祸契机，反倒让皇帝更加忌惮他。阳光照在消融的浮冰里，映射的光闪得他眼盲心却不盲。
——
营房内，顾岑雅将文件大致粗略浏览了一番，不外乎是些顾亭林的凡俗琐事，除此之外，便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辰阳王殿下十四岁突获陛下青睐。”
突获？便是他还在国都时对此也毫无印象。他可不信。
顾岑雅与顾亭林也并不亲密，他比他年长太多。因此顾岑雅很难理解他十一弟弟现在的做法，毕竟再如何落魄也无需在他跟前做小伏低，这态度可见得恭敬。
如今赖在漠北，行事更是阴晴不定。
他不必洞悉他的想法，就能知道这孩子的心思。
顾岑雅千思不解，万绪纠结，顾亭林靠什么来令老头子回心转意？
就凭他会玩阴谋诡计？
……虽然他不怎么了解顾亭林，顾岑雅想，如果是他处于老头子的位置，这孩子如此不同寻常，恐怕他还真会赋予重任。什么都不论，单就这冷酷无情的本性就适合继承大统。
就跟他爹一个样！
顾岑雅苦笑着忆往昔，叹息着，漠北即便苦寒也比国都那片勾心之地逍遥！
他本以为晾着顾亭林不去管他，那心性，他自会离开，却不想，他离了这十年，十一弟弟也变了不少，心思阴沉，倒打起他漠北的主意了。
这孩子看似粗心大意，招摇过市，每每得见就跟国都那些纨绔一样，顾岑雅却不信，在这样的表象之下，隐藏得必定是阴谋诡计。
从前他能看见他内心深处的卑弱敏感，现在依旧可以，只不过，他又如何能让人惦记的？便是雁山关是他所统领，上上下下，不过只有五万的守城士兵。
北境三十万的土地不过是空有其表，竟连他也知无一丝一毫的助力，北境王府先有一个康兴元尚能成事，奈何死于非命。
城外河水边，顾岑雅真的反复打量了他的弟弟，不得结果。
后者倒是自如，他只好直截了当地说：“若你还念孝悌，你便告诉我，亭林，你此行究竟有何目的？”
顾亭林侧身而望，青棉衣看不出一丝矜贵，发丝冠成束，“二哥可知，我来北境第一天，十四拨杀手有几拨是我的亲兄弟派遣而来？我念孝悌的结果，就是辰阳王府落得个如此下场！”
与眼前漠北荒凉景象不同的是，顾亭林朝气蓬勃，精明与强悍出现他年轻的眼睛里。
三十五岁的顾岑雅感到这种气势会带给他毁灭，将他这些年击得粉碎，心悸间出口：“你就不怕我也是其中一拨？”
“二哥自小也是在宫中长大，国都之人的手段你岂会不知？若是我没有万全之策，怎肯轻易踏上这北疆的土地！？”
他看似不起波澜，这话中的倨傲也令顾岑雅叹了口气，“柏溪啊柏溪，到如此地步，你怎么逆风翻盘？你获罪流放，除非你谋反！”
顾亭林嗤笑一声，继而却镇定望向溪边之人，阳光下的将军未着甲胄，他心中充满忐忑，经年国都一别，已有数年不见。
“二哥，我只问二哥！我们兄弟之间，我只信任二哥，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顾岑雅久久不言，听顾亭林又说：“禾嘉死的时候，我抱着他呢，他才多大？他告诉我，有人要害他，他让我帮他报仇，他说，十一哥，你一定不要他们得逞。把那位子抢过来，你不成皇帝我是不会入你的梦的！”顾亭林仿佛沉浸在回忆里，“你不知禾嘉的性子，他说不来，真就一次也没来过。”
顾岑雅审视着他，“所以你就要争？”
顾亭林憾恨地摇摇头，“也不全是，我母亲死在夺嫡的途中，我也是为了完成她的遗愿罢了。二哥是正派的人，顾念着兄弟之情。可二哥的下场就是被贬到这苦寒之地！我顾亭林承诺，事成之后，哥哥当即位高权重的摄政王！辅军国大政！”
顾岑雅轻轻笑出了声，似乎对他的话有些不置信，“只是这个程度吗？我何至于受你桎梏？我兵在权在，顾亭林，我再进一步也未尝不可。”
顾亭林将一个红色锦囊递给他，“里面是一把银质的长命锁。”
顾岑雅打开一看，猛然一惊，“她在哪！你从哪儿得的？”
“本来一来就该与二哥说起，只可惜二哥总避我不见。这本该是给二哥的见面礼。你寻她多年也无踪迹，恰巧我见了，遂安置妥当，留待以后与二哥相见。”
是精明与强悍，也是阴狠与疯狂，顾岑雅此刻才算是真正认识了他的十一弟弟一样，抚摸着上面的“芊眠”字样，工艺犹似昨日制作，记忆回到从前离乱之日，“威逼利诱，十一弟弟，老头子果然都教给你了，好，好，好，你不愧是皇帝的儿子。活该他们都来害你！”
顾亭林低沉着，似乎有些愧疚，“二哥，我仍旧信任你。”
顾岑雅怒火中烧，“在你拿我女儿威胁我的时候你可没这么信任我！”
“不，”顾亭林道，终于还是直视他，“我信你，二哥，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不过是用这唯一的筹码来搏一搏，也许侄女与你分别多年，二哥觉得这无足轻重，那么我顾亭林，此刻只等决计没有反抗力量，你挥刀向我，我也无惧。”
说罢，顾亭林眼余残影，就看到顾岑雅朝他挥了拳头。
吐掉血沫，重新站稳，他冷静地看着愤怒的顾岑雅。
“那是我唯一的女儿！”
顾亭林半边脸都麻了，他揉了揉，痛感袭来，“事成之后，摄政王和顾芊眠。”
清溪之水最是清冽，银尘鱼在冰块间翻出水花，顾岑雅按下心绪，“顾宸熙的倒台不是老头子昏庸无道？”
“他与皇后害死了我的母亲，我自然要报复回去。”听见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顾岑雅几乎难以忍受，他因为顾宸熙而家破人亡。
如今，这罪魁祸首在他面前大言不惭要他相助。
“你待如何？”
“当取北境。”顾亭林如实说来，“最悔北境不在自己掌控之中。我舅舅们虽与我不一心，却仍旧是康家的人。他们一死，国都派太守接管，便是各方势力各方登场。三十万土地，瞬间就被瓜分掉了。”
“这倒遂了皇帝的意。”
顾亭林自如的笑，扯动脸上的拳印，“我势在必得。”
顾岑雅沉思熟虑了一会，“你要我做什么？”
“翻案。”
顾岑雅震惊地看着他，末了苦笑，“即便罪证如山，也管不着你啊！”
“届时请二哥如约而至。”
顾岑雅并未言语。
——
顾亭林被指于北境拥兵自立，他藏匿起来的兵权算是证据。
先前他屠杀北境那些亲的不亲的舅公们，不过是怂恿手底下人将兵士们拉拢到辰阳王府中。
从上到下，威逼利诱，几乎散尽了辰阳王府与北境王府所有石禄，抄家时，只抄得是青砖绿瓦，奴仆家丁。竟以康王爷嫡长孙的名义招揽，若不从的，梨泉山庄自有安排。
从雁山关回来之后，顾亭林并未大张旗鼓地登临北境，反而不声不响，去到了风晴山谷。
跟在身边的人，皆是梨泉山庄精挑细选出来的随身护卫，行动素质非一般人可比。
人不多不少，然而风晴山谷聚集大队人马的消息不胫而走，万般皆指示武林如何危在旦夕，前有剑客欧阳虹发疯入魔，莫不是欧阳之事再度涉及？要众人集结才能擒获？一时人心惶惶。
梨泉山庄谢瞻闻之，并未管这江湖危祸。
三月十五，待春桃发新枝，满山如盛世花镜时，谢瞻遣了柳月无常置办聘礼，亲上玉蟾宫求亲去了。
此行他是落落大方，没半点局促，也无惧恨，见了蓝兔将心意一一禀告，商量吉时，那番正经絮叨的样子惹得蓝兔新奇好笑，一群小女孩子们一口一句地喊师公，倒令他坚持了不大会儿，就不好意思起来。
然则不速之客侯青的到来，却使这气氛又莫名诡异起来。
谢瞻愤懑不待见他，侯青与他也是龇牙咧嘴，言语多讽刺。二人针锋相对，大有将对方缺点辩上八百回的架势。
“放着江湖多少人高手侠客不要，你反倒要这心狠手黑的病秧子！”
这话明显是对蓝兔说的，谢瞻听了，却坚决地说道：“如今恨我也好怨我也罢，蓝兔我娶定了！侯青，我愿意放下过往，既往不咎，若你再出言不逊，休怪我不念旧情。”
侯青要被这人给气死了，举着剑就要上前，“你既往不咎，你凭什么既往不咎？谢子复，你死了一了百了，蓝兔要为你守一辈子活寡吗！”
“侯青！”蓝兔急忙叫住了他，挡在两人之间，劝阻安抚两个人的情绪，忙道：“我是自愿，我愿意成为他的妻子！”
侯青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愤愤然：“蓝兔，你以为你的爱能感化他？你以为你牺牲你自己的幸福就能让这个人不再作恶吗？！蓝兔，你怎么就看不清这个人的真面貌呢！”
“够了，侯青，”蓝兔望着他，也被这不信任激起了怒火，“难道我不能有自己的判断？难道我的真心不重要？你怎么能认为我是出于补偿，出于谴责！？你觉得我跟他在一起，是在自我赎罪？我天真愚蠢！认为他的所作所为皆是缺少我的爱？难道这情感在你看来，竟是如此的儿戏和玩笑。天哪，侯青，我不是神仙圣者，于他没有那般深沉的作用，我爱他！不是出于自虐自戕，仅仅是我心的情感，不是出于感化和愧疚，仅仅是因为我爱他而已。”
谢瞻静静地听着蓝兔的话，心中一阵一阵地疼痛，似乎有种感觉是憾恨所不能概括的。
“……我爱他，只是因为他这个人，即便他要死了……我也认了。”
浅笑逐渐出现在谢瞻苍白的脸上，蓝兔激昂慷慨的声音越来虚泛，直至堂前众人在他眼中皆化成彩光幻影。
见身后谢瞻，一声不吭，就摇晃着，昏倒在地之后，侯青罕见地住了嘴。
蓝兔转身看见，惊呼一声，“子复！”
守在外间不敢进来柳月与无常，这才匆忙过来，皆是一惊，“主子？”
一连几声都没什么反应，两个人相视一眼，心中皆叫不好。
柳月颤抖着手，先是摸了摸脉息，再将随身带的丸药给他喂了一颗后，和众人将谢瞻安置在绿水阁中。
无常继而将侯青生拉硬拽地拖出去。
“你放过主子吧，侯大侠。”
侯青对无常还算是和蔼，没那般剑拔弩张了，“怎么说？”
“我主子只有两年不到的命可活了，与蓝宫主成亲乃是他毕生之念，你就成全他吧。”
“蓝兔知道吗？”侯青乍听见这话，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常唉声哽咽，“宫主知道。侯大侠，求你发发慈悲心，前尘往事就让他过去吧，主子已经被病痛折磨了六年之久，他本不想活，是我，是我将他从鬼门关里扯回来的。主子还怨我救他。难道那场祸乱让他得到什么好处了吗？！他付出的代价还少吗？”
“九七药汤不管用吗？”侯青倒是疑惑，那时候蓝兔不是传书给他说九七药汤正在治疗谢瞻，怎得快一年了越治越坏？！
无常摇摇头，恳求道：“成全他们吧。侯大侠，”他将手搭在他胳膊上，恳求，“我替他还债。”
侯青推开了他，烦躁，“别拿那一套来对付我！说得轻巧，我会看着他的，要是他做了什么恶，我会在他死之前就杀了他的！”
——
谢瞻睁开眼，就看见蓝兔快要哭红肿的眼睛。
“你哭过了？”声倒如常，“如今雪明不在，旧疾也反复了。不碍事。”
蓝兔点点头，握着他的手，“子复……”却也哀叹得说不出话来。
谢瞻微笑望她，“有幸得姑娘垂怜，在下没齿难忘。”清亮的眼眸布满笑意，又似感慨，“姑娘真是变了太多。不张牙舞爪了。”
蓝兔道，将他的手握住，“我没变，还和从前一样，只不过，痴长了些年岁，懂得了人间的道理。子复，正如我并不悔恨从前与你敌视，现在也不悔恨你我不能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