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完眼后，这一觉便睡得格外地久。

他原本以为自己更换零件的事很快就会被发现，然而新府王都就像经历了什么危机一般，再也没有人造访这一间逼仄的材料室。

黑暗能阻隔人的时间观念。他是机器人，但记忆属于人类，因此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憋闷和烦躁。

一小时、一天、一周……时间就这样流逝过去，他不会感到饥饿，也不会感到寒冷，便只能无穷无尽地睡着，试图把时间熬过去，等到那些人过来找他。

四十五天零七小时后，终于迎来了新的脚步声。

是“时渝”和王后。

他躺回仓里装死。

他有些害怕自己瞳色改变的事情被察觉到，只好闭着眼睛，小心谨慎地睁开了一点儿，观察周遭的情况。然而他们步履匆匆、神色焦急，全然不在乎那些微小的细节。王后也不复往日温柔美丽，神情甚至带着一丝焦虑，两人在营养仓面前站定。

她弯下身，在他的面前，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时渝”。

“我……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看到你长大。”她的指尖拂过“时渝”的鬓发，“但没关系。你会活下去的。”

“时渝”道：“……我们要死了么？”

“不，”王后答道，“只是我们，不是你。他会成为你生命的延续。”

两人自顾自地谈话着，自然也没察觉到躺在仓里的机器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一千多个小时里，但凡清醒，他总是会在想这两个问题：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被创造出来？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透，毕竟他不是“时渝”，更不是一个容易死掉的人类。如果“时渝”是人类，那他们当然是两个人，“重生”的理论也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王后未必不知道这一点。

哪怕知道这一点，她也依然这么做了，因为她希望“时渝”的生命得到延续。

这就是他被创造出来的唯一理由。

“……”

接受最后一段记忆传输时，他罕见地没有再挣扎。那些点滴的、零碎的记忆伴随着传输一并进入他的身体里，包括刚才王后紧紧抱着“时渝”时，传达过来的体温和触感。

……就好像他真的有个母亲似的。

材料室里重归静寂，他睁开血色的双眼，抬手掩住了脸。

仿佛这样做，就能逃避掉这一可悲的现实似的。

在最后一段记忆里，他也得知了一个事实：新府王都可能要倒台了。

王朝更迭、时局变动，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平民可能还好说些，只要新王不反人类，无非就是换了个君主、换了套法律。

然而对于这些王室的核心成员来说，多活一个都是隐患，因此必须斩草除根。

“时渝”会死么？

他思考着，竟隐隐生出一丝羡慕。

他也好想死。

这一回等待的时间格外地漫长，远远超过了四十五天的十倍。

材料室在地下，空气极其稀薄，但他也不需要呼吸。

时间长了，不免觉得有些无聊，或者说是对不确定性的恐慌。

难道他们真的把他忘了？

还是说，来不及再过来“启动”他？

无论是什么原因，他总不能一直耗在这里。延续延续，难道他这辈子就在材料室里延续“时渝”的生命么？

打定主意后，他翻身而起，钻出材料室，撬开了“天井”的地面。

——下一刻，就被迎面而来的暴沙厥了个跟头。

他吃了一头一脸的灰，表情茫然无措地翻身而起，四处观望。

往日富丽堂皇的宫殿不复存在，留存的只是一些仿佛存在于两千年前的遗迹。

他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坑的中心。这坑宛若是用什么毁灭性打击的武器造成的，直接夷平了这一城市，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荒芜的星球，被什么也没有的氛围笼罩。

他睁大了双眼。

他极力地奔跑起来，呼喊着每一个人的名字：“时渝”的，“父母”的，“随从”的。

“……妈妈？”

“有人吗？”

“不管是谁，如果能听到我说话，回答我可以吗？！”

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因为没有一个人存在。

四海皆被夷平，除了凌冽的风声，他什么也无法听到，什么也无法感知到。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无穷无尽的黄沙在蔓延。

他踏进了遗迹。从这里还能找到新府王都的一点残痕，可也只有一点。

那一点东西甚至残缺不全，无法证明它的真实性。

在他发现这里变成了荒芜之地后，又过了一百多天。

因为是机器人，不会饥饿、不会疲惫、不用睡眠，于是这种恐惧就永久地缠绕他。

他记忆里的一切都被推翻了，就好像所有人都远去一般。只留下了一个不死的怪物，在荒星里艰难地求生。

第一百五十天，他开始尝试自杀。

任何人类遇到都会死、且现在有能力实施的办法，他都尝试了一遍。

无论是切割下自己的脑袋，还是击穿自己脆弱的核心；又或者是被巨石压下，变成七零八落的碎片。

他引发了山洪，任凭自己被水淹过；在天雷落下时，寻找最容易被劈的地方；又或者是点起大量燃烧的火焰，一步步趟进去，任凭自己被烧焦。

无论他怎么做、怎么努力、怎么尝试，都会慢慢地恢复如初。

而他还要见证着自己的身体逐渐修复。

好想死。

他为什么死不了啊？？！！

第二百零一天，他绝望地倒在地上。

再怎么尝试都是徒劳，或许是新府王都遗留的技术太厉害，除非等待着他自然老化——王后当初定下的设想是两百年，在这期间内，他是无法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可难道他接下来两百年，就只能在这里度过了？

往着母星澄澈的天，他终于缓慢地意识到：

哪里都好，自己必须得想一个办法离开。再继续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他一定会……

但是，能去哪里？

身份不是自己的、名字不是自己的、外貌不是自己的、一个不死的机器人，能去哪里？

有谁会接纳他，又有谁能接纳他？

……

然后他想起了那个孩子。

那个被自己送过眼珠的孩子。

老实说，他都快忘了这件事。

送出眼珠后，遇到的事情太多，让他无暇去顾及自己之前给予的那一点小小的恩惠。

或许林阔根本就没发现，他回去就换了把剑……又或者他已经叱诧风云、成为了说一不二的大人物，早就不记得他了。

他知道林阔来自北天极，但北天极是哪？

凭借着记忆里的内容，和“时渝”所学习到的知识，他明白了这个星球和自己的距离：大概在十五光年之外，一个令人发指的距离。

就是让他多死个一百五十万次，也没办法到达的距离。

唯一的办法，就是跃迁。

这很冒险，也不可逆，一旦成功，他将永远留在那个国度。

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林阔。

难道延续“时渝”的生命，还要把他的婚约一并延续了？

他不知道原因，但他只能尝试。

因为那孩子……

大概是这个不死的机器人，目前唯一的联系了。

在发现这里变成一片荒芜的第三百天，他开始尝试前往北天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