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与憎恨吗……哈。”赞德撑着长刀,自石碑顶端遥望远方,感慨道:“看来他们还没有放弃啊。”
一旁的紫堂真依旧没有理他,好在赞德已经十分习惯和这种寡言少语的家伙打交道,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种程度的世界广播,需要的能源支撑可不少,光凭雷狮不可能做到。他们现在从哪搞来这么多能量啊?”
“……银珠。”
沉默许久的紫堂真回答了赞德的话。
赞德恍然大悟,随即露出讪笑:“你送给雷狮的大礼啊。后悔不?”
紫堂真闭了闭眼,似是忍无可忍,转身往一旁走去。
赞德悠哉地将两手撑在脑后,也没管紫堂真离开,毕竟这地方就这么大点,哪怕紫堂真站在石碑的另一头,也不是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说起来,雷狮真舍得把这武器拆了用来演讲。会管用吗?”赞德问。
过了有一会,紫堂真回道:“不知道。”
赞德看过去,发现紫堂真正背对着他,仰头望着石碑上方。
那里是深渊之卵下垂触梢的末端。在和神之间深处生出的结晶树连接的交点,此时悬浮着一个直径十米左右的卵形光泡。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形成的光膜上晕着淡淡虹光,而在光膜之中,隐约可以看到一个静立的模糊人影。
不清楚紫堂真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单纯不想回答、不想思考自己的问题。赞德无趣地撇撇嘴,来到紫堂真身边,跟着他一起看向光泡。
“那神明大人怎么认为呢?你可是被骂得好惨啊。”
风中只有赞德的揶揄落下,Adam没有任何回应。
“就算是我也有点受不了了……”
赞德长长叹了口气,按了按眉心,学着紫堂真面无表情的样子道:“所以现在怎么办?我们就在这等着雷狮他们杀上门?”
“不。”紫堂真闭上眼,似乎在倾听什么,而后睁开眼看向赞德,“等在这里的只有你。”
“哈?”不等赞德再说什么,紫堂真已经开启空间隧道,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聚集的火山云在无根之地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漩涡,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望到这只悬在空中的黑色眼睛,结晶的树冠是它冰冷的瞳孔,正讥诮或怜悯的注视着天地万物。
岩浆的河流彻底改变了无根之地的地貌,除了正在燃烧的赤色火河,就只剩下半冷却的黑色焦土。而河流的尽头,由人类设立的最后堤坝,终在两日后崩塌了。
再没有什么能阻止毁灭的火焰淹没大地。仅仅数个小时,临近的第七区便不复存在,然后很快轮到第三区,第五区,直到第二天傍晚,火焰才堪堪停在了海岸线前。
人类似乎迎来了片刻喘息,可除了有海洋为屏障的格陵兰岛外,这个世上将很快没有一处地方能供人类生存。
更可怕的是,曾经以为被神迹治愈的游离症,原来只是死神的延迟审判。两天内,所有曾患过游离症的人都出现了躯体结晶,精灵亦不能幸免,诅咒的侵蚀快如闪电,阴魂不散的噩梦非但没有离开,还成为了更加恐怖的夺命阴影。
绝望竟然还能诞生更深的绝望,而毁灭几乎已经成为了事实。
终于,第三日清晨,管理局行动了。
一架直升机从格陵兰起飞,迎头撞进布满天际的黑云漩涡中,飞向了无根之地。
赞德先是听到了螺旋桨的声音,过了一会,才在浓密的阴云里看到直升机的身影。它看起来太渺小,太脆弱,如一艘狂浪中岌岌可危的小船,却又十分顽强灵巧,就这样乘着毁灭的风浪,穿过生命的禁区出现在了赞德的视野中。
石碑顶端的光泡并不大,但在黑色的浓云中十分显眼。直升机很快确定了目标,悬停在了石碑上方。
雷狮和嘉德罗斯率先跳下直升机,随后是凯莉,赞德唤出武器,一一看过三人,玩味道:“三打一,这我是真拦不住啊。”言罢,他用刀尖点了点地面,还是嬉笑:“神明大人可别怪罪我呀。”
Adam没有回应,回应他的是嘉德罗斯袭来的一棍。同一时间,雷狮和凯莉掠过赞德,直奔光卵而去。
裂帛之声伴随着尖锐的风啸,无数结晶触梢猛然射出,交叉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一面包裹住中心的光卵,一面扑向雷狮和凯莉,封住两人前进路径的同时,网上绽开层层叠叠盛放的尖刺,眼看就要穿透被阻断去路的猎物——
星月刃劈开了尖刺网,凯莉从空中跳下躲开抽向自己的触梢,落地瞬间就在身前开启了空间隧道,在星镖挡下所有攻击,创造出短暂空隙刹那,雷狮毫不停留地跃入了空间隧道。
光卵薄而透明的外壳外,空气如皴裂破开,雷光乍然亮起,化作万道天剑,在空间的裂隙中,黑云的漩涡上,雷霆的锋芒悍然破开黑暗,砸向了结晶织成的网。
脆裂的结晶碎屑像飞溅的雪雨,被雷狮一脚踩下,雷神之锤应声而出,裹挟千钧之力轰往光卵的外壳。
一连串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然后是簌簌无声的燃烧,雷光点燃了结晶,浓缩的精灵因子如遇到烈火的寒冰,开始迅速融化,蒸腾,最后变成了围绕着光卵的气流。
正和嘉德罗斯缠斗的赞德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变化,他蓦然看向雷狮,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切实的惊愕。
能量的流动就如水流,只会由盛向缺,由高到低。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明白,但真正做到将其变成战斗技巧、战术理论却难如登天。只因人类终究是肉体凡胎,治水时堤坝可以加高,河道亦能掘宽,甚至移山填海,开渠引灌都不在话下。但人的身体却无法这样被自由的改造,就注定了人不可能如治水那样,以自身来引导自然中磅礴的能量。
可雷狮在做的,竟然就是这样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精灵因子开始向他聚集,肉眼可见的虹色气流仿佛江河入海,尽数向着雷狮的方向倒灌,即使是精灵化的身体,也无法承受如此之多,几乎是整个世界的能量洪流。
几息之间,雷狮的身体迅速被同化侵蚀,体内漫溢的能量变作刺破肌肤的结晶,圣火赤金色的光跟着激烈沸腾,像是感知到了危机,堪称惶恐地开始疯狂修复着这具正极速被摧毁的身躯。它榨干了这具身体的所有潜能,可本能还在催促它继续自己的使命,于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无数正涌入这具身躯庞然力量在这一刻成为了绝佳的燃料,混沌的原始能量与圣火在雷狮身上拉扯,争斗,一面摧毁一面修复。
血已经流干、□□的知觉亦早已不在,在这危险的平衡中,雷狮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灵魂被反复撕扯,毁灭又重构的无尽痛苦。
但他赢取了时间。
环绕在石碑周围的结晶触梢,来自深渊之卵的庞然伟力突然静止了下来。
雷狮的右手按在了光卵的膜上,繁复古老的咒言在他身上浮现,诅咒的裂痕疯狂生长,从四肢到脖颈、脸颊。他的左眼已经失去光明,仅剩的右眼却还死死盯着光膜的内部,盯着那道模糊的人影,眼底燃烧着惊人的火焰。
“别让我等太久……安迷修。”
低柔沙哑的话语落下,刹那间,那些咒语化为无穷雷电,雷电沸腾燃烧,猛然爆裂,劈开头顶浓黑怒吼的云,脚下尖叫狂舞的结晶,又粉碎壁垒,于最后凝成一束贯天袭地的光柱,势不可挡地贯穿了光卵,成为崭新的连结桥梁。
安迷修听到了有东西在碎裂,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发现天际的雷光突然变成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苍穹被一分为二,光从裂口里倾泻,如宣告自己存在的君王,连天空也要为它让开道路。
雷狮没有出现,但安迷修知道,一定是雷狮。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神悲伤又快乐。
Adam失望道:“你忘记骑士的誓言了吗?”
安迷修摇头,“我没有忘记。”他看向Adam,没有唤出武器,只是一种同样的哀怜凝视面前的人影:“但守护绝不是控制,更不应该变成抹杀自由的独裁。而永恒,也绝对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失去塑造自我的个性,必须舍弃组成灵魂的思想与感情。”
Adam叹道:“这只是你的想法。当然,你并不知道精灵因子运作的原理,这限制了你的视野。现在,我会让你明白。”
安迷修一怔。然后他看到大地上倏忽绽放出了结晶的花枝,这些花枝纹路精致造型复杂,没有一个是一样的,它们簌簌向着Adam生长,像一群引颈朝拜的虔诚信徒。
安迷修立刻明白了,它们就是人类的意志。
“精灵因子是能够读懂人心的存在,它不确定形态,只会像一面镜子,反映整个时代的所求。”Adam张开手,纯粹的圣火在他掌心熊熊燃烧,又变成漆黑,就如黑夜与白昼的永恒交替。“人们真的想要自由吗?如果是,他们又为什么呼唤神明的出现?”
选择的自由是美好的,可伴随的就是选择的代价。并非所有人都有承担代价的勇气,也并非所有人都想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他们遵循着原始的动物性,只期望有人能够为他们安排好一切,从早到晚,从生到死,这样他们便无需为选择烦恼,无需为自由迷茫。他们永远有事可做,并不用在错误的选择中直面自己的无能。
想要成为“人”,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选择就要承担失败的风险,思考本身便意味着自我挣扎的痛苦,因此自由就不再美好,而成为一种可怕的未知。
“你看。”Adam伸出手,指着那些向他而生的花枝,“并非是我要独断,而是他们给予了我独断的权力。并非是我要掌控,而是他们渴望着被绝对掌控。成为人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而他们不愿忍受痛苦,才会祈求永恒与永恒中幸福的宁静。安迷修,你应当能够理解我。”
安迷修嘴唇紧抿,缄默不语。
那些脆弱无助的花枝还在无意识地拼命生长,枝叶的绽放如同热烈的祷告,他们向着消弭自我的深渊狂奔,却以为那是救赎的光。安迷修感到一阵痛心,因为曾经的他何尝不是这样?
在“信仰”之中,他自愿将一切交付,只为了内心不必忍受煎熬,只为了能够在矛盾的自我分裂中活下去……是啊,活下去。这才是关键。
安迷修注视着面前的人,伟大的第一位圣殿骑士,被推上神坛的救世英雄,也是这横跨千年,灭绝人性的残酷计划的始作俑者……
而就像他刚刚说的那样,他的一切目的,只是贯彻初心的“守护”。这是人类自己赋予他的力量,是人类渴望着这样的英雄、神祇,伟大的秩序守护者,同时也是扼杀自由的独裁者。
他在这一刻理解了他,也明白对方那真实经历过千年血火淬炼的坚定信念和意志,明白了为何自己会成为被选中的容器,在罪印的传承中共鸣了这个决绝灵魂的使命与责任。
“可这只是欺骗。”安迷修苦涩道。
“他们不是自愿让渡权力,而是在无可奈何的生存危机中妥协于现实。他们并非渴求不朽的救赎,只是想在真实的痛苦中寻求一个庇佑心灵的乐土。他们只是……在漫长的生的苦旅里,忘记了自己生来就有的东西,忘记了即便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也可以选择迎接命运的方式。”
安迷修每说一个字,花枝就枯萎一分,随即,枯萎的花里结出了饱满的果,又变成一只只飞鸟,鸟儿欢快地张开翅膀,像新生的幼童,兴奋而期待地冲向了天空。
最后,安迷修道:“真正的守护,是守护所有人都可以坦然活着的世界,是让所有人都拥有能够选择自由的可能。”
絮絮低语响起,在天上的裂隙中,在雷光的照耀里。这次,轮到安迷修说:“你听。”
静寂的时间尽头,无数人的呐喊越来越响亮,他们憎恨,痛苦,不甘,悔恨,在愤怒的呼声里,他们一遍遍重复着爱的自由,快乐的自由,悲伤的自由。
而这些洪流般的意志最终凝练而出的,是来自生命与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渴望。
想要活下去,想要成为“人”,想要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