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阿时哥?怎么是你?”
在将军府中庭旁的小道上一路小跑的不是别人,竟是燕西弄班的小徒弟阿真。
“我还想问你呢!”
绫时一脸疑惑地问道:“你们不是去见线人……哦!莫非周老先生说的登台献艺,是登将军府的台?”
“是呀是呀!”
阿真雀跃地说道:“我们在鼓楼找到牵线人,一打听才知是来将军府的婚宴!我刚在前面看到好多大老爷呢!定远将军气度不凡!那个经略使崔大人也是不怒自威!一板一眼的!话说阿时哥你怎么在这啊?”
“奥……我家娘子找到了亲戚,可亲戚家也不富裕,养不起这么些闲人。我就跑去渔阳馆打杂。刚好将军府定了我们饭楼的酒菜,掌柜的让我给送过来!”
绫时信口胡诌的本事已经出神入化,阿真这么浅的道行根本听不出真假。
“诶,那宴席都开始了,你跑这儿干啥来了?”
“想去伙房借点东西……”
阿真抓了抓脑袋,“怪我不小心,方才帮着师父摆台的时候,不小心把灯油打翻了……这灯影戏没了灯可演不了啊!”
“既然都能登台了,班子里的人都齐了?”绫时关切了一句。
“虽然没齐,不过也能演!”
阿真耸耸肩说:“我们见到牵线人,跟他说了情况。他给安排了一个乐师,两个伶人!对了,阿时哥你来送菜,知道伙房在哪不?”
“知道是知道,不过这会儿伙房没人啊……”
绫时带着他来到后院伙房,此刻人去屋空,所有的家丁都被喊去中庭赴宴。阿时翻箱倒柜摸索一番,还真在搁架上找到了一壶荏油。他将铜壶递给阿真,试探着问道:“你说的那些大人物,我也想见见……能不能让我藏在戏台后头,偷偷看下啊?”
阿真狡黠一笑,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中庭设宴,灯火辉煌。
恰是华灯初上时,烛影摇曳,朱漆廊柱映着流光溢彩。庭中高悬大红纱灯,流苏低垂,映得宾客衣袂生辉,金杯玉盘之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雕花漆桌上珍馐罗列,金樽斟满美酒,炙热的香气自陶罐腾腾而起,氤氲在夜色之中。左右家丁持壶换酒,席间宾客言笑晏晏,或举杯共饮,或指点戏台,彼此交谈甚欢。
绫时跟着阿真来到戏台幕后。他藏身于黑幕之下,透过帷幕间的缝隙窥探席上众人。此刻宴席已然开场,主桌上的几位贵客坐定,皆神色自若,或低声交谈,或把盏微酌。
正当此时,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戍边之人惯有的铿锵与威严,压下了满座喧哗:
“诸军远道而来,与犬子同贺,韩仪深感荣幸,敬诸位一杯!”
阿时循声望去,见主桌正中的男子缓缓举杯,面色从容,身稳如山。他身着绛褐窄袖锦袍,暗绣团花纹,腕扣金丝护手。应是天命年纪,鬓角染霜,剑眉虎目,眉宇间尽是战场磨砺出的肃杀之气。
这便是定远将军了……韩将军?
绫时暗自嘀咕着,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阿时再看向将军左右,一侧身着暗红喜袍的年轻男子乃是新郎。他旁边的人与他眉目相近,想来就是其胞弟。将军另一侧坐着亲家翁经略使崔崇山。他身着深朱大袖公服,外罩一袭织金飞鱼紫袍,袖口与衣襟皆绣有云雷暗纹,气度不凡。绫时估摸着应该也是个大官。大官身边是他儿子,新娘的兄弟。
漪澜药仙好像是真没在?
绫时又扫了扫其他坐席,只见主桌两侧,皆是地方官员,秦凤军武将分坐。文官持重,武将豪放。再往后看,又有郡县乡绅与青衣百姓。韩府的家丁们坐在最外围,阿时仔细找了找,还真看见了伙房的辛管事。
觥筹交错间,宴席气氛愈渐浓烈,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然纵观满堂宾客,皆是凡夫俗子,阿时是没看出谁人带了半点仙气。
铛——
忽地,绫时听得身后一声罗响,清脆悠扬,庭中宾客谈笑声渐止,杯盏相碰的清响也逐渐消失,一时之间,喧嚣热闹的宴席竟是无声了片刻。
阿时转头一看,见戏台之上,灯影微摇,黑幕缓缓拉开,一方白帛陡然亮起,如皓月初升,映得整座戏台如梦似幻。随即,琴音缓缓飘来,音色清润,如山泉淙淙,流过青石,跃下悬崖,又化作漫天细雨,濡染夜色。
绫时屏息凝神,听伴着袅袅琴音,一清亮的女声传来:
"云水苍茫,万里金汤,铁马嘶鸣,江山无恙。"
"旌旗猎猎,长风浩荡,英雄一怒,踏破胡疆!"
琴声微顿,紧接着一声战鼓响起,苍劲浑厚,如雷震九霄,鼓音滚滚,激荡人心。顷刻间,琵琶声响起,快弦如骤雨,慢捻似春风,琴鼓相应,鼓点渐急,如千军万马自远方奔袭而来。
“好!!”
急奏暂歇,台下宾客掌声响起,把盏欢呼。戍边重镇鲜有欢快时刻,众人期盼良久的好戏终于登了台。
琴音再起,那女声再唱:
"北地狼烟燃不息,白羽金甲射天狼。"
"征夫何惧关山远,醉卧沙场梦故乡。"
随着唱词,幕后光影变幻,缚生翻腕运指,一骑长袍的影偶陡然出现在白帛之上,马蹄翻腾,风沙滚滚,似自天际疾驰而来,直入关山。
庭中众宾客此刻皆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望向那戏台之上,一时间,席间烛火微摇,仿佛整个世界都融进了这场影戏之中……
这演的是薛仁贵征东?
绫时也被影戏吸引,瞪大了眼睛。从他这个角度,既能看到白帛幕上影偶精彩纷呈的演出,也能瞄到幕后燕西弄班的行动。
白帛幕上,夜色苍茫,远山如墨,一条险峻山道蜿蜒直上,山顶旌旗猎猎,黑云沉沉,似有千军万马潜伏。忽然,一声嘹亮的马嘶破空而出,只见一员战将跃马而来,身披白甲,披风翻飞,腰悬宝弓,正是大唐名将薛仁贵!
一低沉的嗓音自幕后传出,将这场波澜壮阔的战事娓娓道来:
"天山之巅狼烟起,胡骑压境势难平。"
"将军三箭安社稷,壮士长歌入汉关!"
绫时往幕后瞥了一眼,见唱词的一男一女他皆不认识,想来便是牵线人给安排的伶人。
鼓声再响,琵琶铮然,影幕上的薛仁贵策马停驻,仰望天山,神色肃然。他的身后,唐军将士严阵以待,旌旗翻卷,而对面山头,敌军层层列阵,铁甲森然,号角声如惊雷滚滚,震彻山野。
只听敌将狂笑,嗓音粗犷而骄横:
"天山高耸,万军阻隔!唐军不过尔尔,想要取胜?且先破我阵中猛将!"
言罢,只见三名敌军骑将纵马而出,策马飞奔,挥刀逼近。薛仁贵闻言冷笑,缓缓摘下腰间宝弓,挽弓如满月,指尖微扣,一箭破风。
白帛幕上的影偶栩栩如生,全倚仗幕后操偶师的无双技艺。透过幕布的缝隙,阿时看到缚生双手翻飞,十指牵引丝线,一提一落之间,薛仁贵便挽弓搭箭,敌军战将纷纷倒下。他的操控极稳,影人动作一丝不乱,尤其是射箭之时,他手腕微微一震,箭影疾飞,精准无误。
而小徒弟阿真在旁忙得团团转,按照缚生的指示换位、递影偶、调整布景,每一个环节都不敢有丝毫闪失。
“第一箭,破敌先锋!”
弦音一响,箭镞如惊雷破空,正中敌军先锋眉心,敌将翻身坠马!敌军尚未回神,薛仁贵长弓一收,第二箭已然上弦。
“第二箭,裂贼酋心!”
长箭破风,贯穿敌军大将,马匹惊嘶,阵中乱作一团。
“第三箭,夺敌将命!”
弓弦再度拉满。琵琶声陡然一紧,鼓点随之一顿,全场屏息。银光一闪,箭矢破空,如惊雷裂空,直取敌军阵中一披甲统领!敌将翻身坠马,手中战刀脱手落地,激起黄尘滚滚!
琵琶声起,如战马嘶鸣,兵卒们丢盔弃甲,纷纷跪地投降。
那清越的嗓音自幕后传来,收尾之曲随之响起——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刀枪破碎狼烟止,万里长安踏月还!”
幕后周老倌与乐师默契十足,琵琶铮铮,急缓有致,鼓声轰鸣,气势磅礴,直至最后一箭射出,才在幽幽琴音中缓缓收场。
贾三元拍下最后一声战鼓,全场静默,片刻后,掌声雷动!
“好!!”
这一幕《三箭定天山》看得台下宾客热血澎湃,拍案叫好。
今日受邀赴宴的多半都是秦凤路各级将领,皆为忠君义士、铁血男儿,平素征战沙场,最敬佩的便是这等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豪杰。戏中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威震四方,直叫人心神激荡。
有人直言道:“此等英勇无双的故事,纵是皮影戏演来,也叫人血脉贲张!”
主桌上的定远将军闻言,淡淡一笑,慢言道:“古今忠烈,皆是国家栋梁。今日能与诸君齐聚一堂,共赏此戏,亦是一桩快事。”
他身侧的崔崇山端起酒盏,朗声道:“韩将军与诸将镇守西北,殚精竭虑,枕戈待旦,护我河山!崔某代大宋黎民,敬诸君一杯!”
“崔大人客气了!”
韩仪一起身,庭中诸将马上也跟着站了起来。
“保家卫国,护佑百姓,乃我等武人天职。崔大人运筹帷幄,稳守后方,才使我辈能无后顾之忧,披甲冲锋。此杯敬大人,共愿山河无恙!”
庭中众人此刻共同举杯,齐声道:“共愿山河无恙!”
幕间休息时刻,台上的燕西弄班紧锣密鼓地为即将登场的第二幕做准备。阿真小跑着提起油壶,为影灯添上荏油。灯焰跳跃着烧得更旺,将幕布映得愈发通透。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又赶紧翻找影偶,把下一场要用的将军、敌兵、马匹一一整理好,递给缚生。
缚生专心致志地检查手中的影人,指尖在薄皮雕饰的关节处轻轻拨弄,让它们活动自如。唱词人在一旁核对唱词,周老倌则在调整琴弦。
灯影戏固然引人入胜,不过绫时琢磨是不是应当借此机会去那月洞门后勘察一番。但即便是演出最为精彩的时刻,中庭四周的守卫也没有半点松懈。阿时生怕偷鸡不成蚀把米,真让人捉了,可是百口莫辩。犹豫之际,台下传来一阵骚动之声。好像是中堂里藏了外人。
“诶?那人是谁啊?难不成是看热闹混进来的?”
几个家丁交头接耳,看有人自中堂西侧被一守军带了出来。
韩将军显然也看到了,他起身离席,向那人迎了上去。
将军迈步前行,绫时这才发现他似有腿疾,走路一跛一跛的。阿时脑中灵光一现,可他还不及细想,便听将军朗声道:
“以为你不爱热闹,就没有差人去扰。错过了一场好戏,怪我,怪我啊……”
绫时琢磨着什么人有这大架子,劳得三军统帅离席亲迎?他心头一顿,幡然领悟。难道?!他慌忙伸长脖子看去,这一看,可是大惊不已。
那人迈出中堂,敛一身月华,霎那间庭中喧嚣淡去,天地仿佛只余这一人。
他手持枯木长杖,步履从容,衣袂轻扬,似云间游龙。星眸半垂,顾盼流光,眉若远山不染凡尘,唇边带笑不点而朱。
一身天青长衫,于烛火之下如水色生烟,轻纱微曳,似裁月光织就,不饰金玉,却自有玉堂金马之风华。他青丝如瀑,似天河倒悬,仅以一根银丝细绳松松绾住。眉宇之间不见岁月痕迹,亦无风霜沉淀,年岁难测。
一定是他!
绫时觉得心口扑通扑通一阵乱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这……怕不是月宫里走出来的吧?
不仅是绫时,满堂宾客无不屏息静视。灯影摇曳,映得来者眉目朦胧,似真似幻。
他四下一望,见众人目光皆汇于自己,黛眉轻蹙,失笑道:“在座诸位不是封狼居胥的将领,便是运筹帷幄的朝臣……我这江湖郎中,哪好意思来凑热闹……”
他略带尴尬地瞟了一眼身后的守卫,无奈道:“本想着藏在中堂里,偷得片刻清闲,还能顺道观赏一出好戏,谁知被捉了个现行……如此打扰各位雅兴,着实惭愧呐……”
“你这个过分谦虚的毛病得给我改!”
韩将军哈哈一笑,长臂一伸将他拉到身侧。
“济世神医,漪澜药仙绫云绫疏影!神州游历,广播良方!不知救下多少性命!你若是入不得席,我等莽夫不得饿上三日?正礼!加座!”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