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淡金的日光穿透胧月居雕花窗棂,洒落在青石小径之上,光影浮动。庭院银杏披上秋意,微风拂过,金叶纷飞,轻旋于晨雾之中,如碎金落入人间。远处温泉氤氲,雾霭如纱,半遮亭阁楼宇。整座院落宛若仙境,遗世独立。
朊夜轩内室里,一丝晨辉斜洒床榻,屋内隐约浮动着药香。
珠帘轻摇,蒋文懿端着一个托盘走进内室,托盘上摆着温热的药碗。他的神色略有疲惫,刻意放轻了步伐,生怕惊扰了榻上那昏迷多日的人。
然而,当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床榻上的身影时,脚下猛地一顿。
那家伙,醒了?!
绫时瞪着那双清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好像还未完全回过神来。
蒋文懿瞠目结舌,随即大喜过望。他踉踉跄跄地冲到床前,险些打翻了药碗。
“你醒了?!”
文懿惊呼一声,然后担心自己音调太高,赶忙又压低声音道:“你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哪里痛吗?烧不烧?冷不冷?有力气吗??”
绫时眨眨眼,看他惊慌失措地样子,突然冒出一句:“你……哪位啊?”
啪嗒一声。
托盘坠地,药碗摔个粉碎,药汤四溅。
蒋文懿整个人都僵住了,双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噗……”
绫时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这呆瓜!我是说你个堂堂御史中丞的大公子,怎么突然当起端茶倒水的小厮啦?”
他撑着床铺坐起身来,一边笑一边道:“你这叽里咕噜的问出这么多问题,搞得我都不知该先回答哪个!话说你问我什么来着?再说一遍?”
绫时话音未落,就被一拳狠狠砸在脑袋上。
“疼死了!!蒋文懿你个混蛋!!”
阿时抱着脑袋高声抱怨道:“我是大病初愈死里逃生的病人你不知道吗?!有你这么对待病人的吗!!”
蒋文懿气得险些将后牙咬碎。那些肺腑之言,这个混账一句都没听到!不过也幸亏,他一句都没听到……
“我就多余管你!”
文懿俯下身去拾起托盘,顺道将瓷碗的碎片一点点捡到托盘上。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诶诶诶!大公子你别走啊!”
绫时发现自己玩笑开过火,赶忙赔礼道歉道:“我错了我错了!哎呀,我这不是看你一脑门子官司,想逗逗你嘛……你快回来快回来!我这腿脚使不上劲,没法追你啊。”
“腿脚使不上劲?”
阿时装可怜这一招屡试不爽,蒋文懿果然立马转身,回到床前。
“哪里使不上劲?伤到经脉了?!”
他边说,边掀起被衾,查看情况。
“别捏别捏,我怕痒!”
绫时扭动着躲开他,嬉笑道:“没有,不是伤着了!估计是躺的太久,饿得没力气……”
蒋文懿手上一顿,白他一眼,转身又要走。但这回绫时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他抓住蒋文懿往后一拽,文懿重心不稳,跌坐在床铺上。
“嘿,这回跑不了了吧?哎呀你别生气了!我不是都道歉了嘛!干嘛一天到晚的就知道跟我生气!”
蒋文懿也很想知道为什么这家伙昏迷的时候让人揪心不已,醒来就要把他气个半死。
文懿叹了口气,扶额道:“我肯定是命中有此一劫,就坏在你这家伙手上!说,什么时候醒的?”
绫时嘻嘻一笑,“没多一会儿。刚睁开眼有点懵,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我这是在哪啊?窗外挺漂亮,怎么还鸟语花香的?”
蒋文懿看他脸色依然很差,眼睛下边两团乌青,嘴唇也没有血色,不过精神倒还可以。而且阿时脖颈上的毒斑淡了许多,看来药仙开的良方确有功效。
“将军府的内院胧月居,夫人东方玉珑的居所。东方夫人是墨黎艮舵舵主,亦是漪澜药仙的好友。药仙把你从地牢带了出来,给你疗伤解毒,救了你的性命。”
“喔……”
阿时有点不敢确信地感叹道:“我想起来了,我被辛管事抓了住,然后有个很凶的军爷一直在审问我,我说什么他都不肯听……对了!那弄班的人呢!?”
文懿别过目光摇了摇头,
“将军查明了他们的清白,安排将他们妥善安葬。那个小学徒死里逃生,但是精神受创,暂时由辛管事照顾。”
“阿真没事吗!?”
绫时感到如释重负,“他没事就太好了!”
蒋文懿点了点头,“等你觉得好一点了就去看看他吧。”
“我现在就挺好!咱们去看看他!”
阿时话音未落,文懿便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
绫时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扯扯嘴角道:“那个……要么还是先麻烦大公子……给搞点吃的呗……”
朊夜轩里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
外室的长案上,八个划花大盘,四个粗陶汤钵从东到西。雪芽豆腐,莲藕羊肉,烹炒的佳肴,炖煮的鲜羹,满满当当地摆在案子上。绫时坐在长案一端,捧着个大碗,吃得有滋有味风卷残云。
师韵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吓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劝道:“阿时你慢点吃!别着急!没人跟你抢!”
“可是我肚子好饿……”
“你都昏了三天三夜能不饿吗?!”
韵儿嘴上咄咄逼人,又抬手给他盛了一碗羹汤。
“以后不许这么吓唬人了!知道吗!差点把人急死!”
绫时连连点头,接过莲藕羊羹灌进肚子,嘟嘟囔囔地说:“这真的是辛管事做的?味道不错啊!”
“阿辛说让我帮他带个歉,”
漪澜药仙端着一个白瓷小碟,坐在长案的另一端,碟子里是一块淋着桂花糖的糯米糕。
“他知你不是渔阳馆的小厮,没有揭穿你,是想看看你混进将军府所为何事。只是没想到后面起了乱子,你又正好在戏台上。他拗不过都将军,害你吃了不少皮肉之苦。”
“多谢药仙救我!”
阿时用袖子擦了擦嘴,面色十分诚恳。“是我偷摸混进将军府有错在先,不能怪辛管事……”
绫云发现这孩子的目光落在了他盘中的点心上,索性一口将花糕吞掉,还不忘加了一句:“大病初愈,莫贪甜食!”
师韵和蒋文懿相视一笑,觉得这天差地别的二人竟有几分相似之处。
吃饱喝足之后,绫云来到阿时面前,重新探了一下他的脉象。
“余毒未清,脾弱体虚,还需好生疗养。正好借此时机与你澄清,你体内除了离尘露之外,还有一股奇毒。此毒借着离尘露,顺着你的经脉在你体内四散。我已用银针护住你的心脉,并导出大半毒血。但不知此毒来历,难以根治。”
阿时卷起袖子看了看,见手臂上的毒斑仍在,就是颜色浅了些。
“那请问药仙,这离尘毒,能解吗……?”
“能解是能解,”
绫云摸了摸下巴,嘀咕道:“此毒其状可怖,对身体并无大碍。并且留他在你体内,反而可以观测那奇毒的动向。故而我寻思着,不妨暂且将之留下。日后寻到解药,一并去除。”
“哦……那听药仙的便是……”
阿时抓抓脑袋,又问道:“可它不会一直往上长吧……”
绫云故作轻松地答道:“墨黎谷几十年的运作之中,你是第一个中了此毒的人。即便继续蔓延,最多是在脸上绣个花?”
“啊?!”
阿时一听就发出了嚎叫声,他双手捂住脸颊,满脸哀求地喊道:“那不行啊药仙!我还没娶媳妇呢!不能在脸上绣花啊!!”
“噗……”
绫云忽然以袖掩口,转过身子笑了出来。
“傻孩子!逗你的!我会熬些丹药给你,让毒素日益减淡,不会再蔓延了!”
“这事儿不能开玩笑!!”
阿时可怜巴巴地看着药仙,摆个哭丧脸。
蒋文懿和师韵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自古恶人自有恶人磨,看来阿时这个混小子,这回是遇上对手了。
念及此处,韵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向绫云道:“阿时曾说,认识爹爹之前他无名无姓。爹爹让他划船出城,送了一套名姓给他作为回礼。乃是姓绫名时,表字寻光。这般看来,爹爹当是与药仙交情深厚,故而让他跟了药仙的姓氏?”
姓绫名时,表字寻光?!
绫云脸上的笑容突然就僵住了。
他再度看向阿时一脸疑惑的面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长乐……你该不会……!
绫云快速走到悬窗旁,收拾了一下情绪,才转过身向三小辈道:“长乐狡黠多端,心思难猜。也兴许是想让我下次造访杭州时,收个小徒弟呢。”
当药仙的徒弟么?
阿时突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漪澜药仙悬壶济世云游四海,若是跟着他,既能学到本事,又能增长见识,此等良机简直可遇不可求!
“我愿意!”
阿时一拍桌案,噌地站了起来,“我愿意拜药仙为师!”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绫云蹙眉笑着走到阿时身边,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了回去。
“你现在第一要务是找到解药,将身上的毒解了!”
阿时可怜巴巴地看着绫云,委屈道:“所以药仙是不愿意收我吗……”
绫云心头一顿,心想这孩子孤苦无依,也没有半个亲人。若能拜个师父,起码来路有些念想。他柔柔一笑,拍了拍阿时的头顶,“这么聪明伶俐的小徒儿,为何不要呢?”
阿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着磕了三个头。
“好啦好啦,”
绫云笑着将他扶起来,“说是拜师,可我此来凤翔赶路匆忙,也没个像样的傍身之物……”
他摸索一番,自袖中拿出一根红绳。漪澜药仙将红绳系在了阿时的手腕上,附言道:“这是我娘亲旧时的束发之物,我一直贴身收着。交与你保管几日,日后若是寻得合适的信物,我再换回来。好好留着,不许弄丢了哦。”
阿时明白,这是药仙怕他不放心,特意许下的承诺。他眼眶微红,重重点了点头。
绫云在他肩上一拍,继续说道:“墨黎谷的本舵在长安骊山脚下,十几年前一炬成灰,但宝库是后山地下的密室,多半没有受到波及。可即便宝库还在,连接两山的吊桥定是烧毁了。那桥长约数十丈,没有身轻如燕的身法,难以飞渡。”
“那怎么办?!”
韵儿急道,“岂不是就算我们找到了幽谷旧址,也无能为力?”
绫云思量片刻,才开口道:“有一个人或许有办法。巽舵舵主,鬼雁秦雁容。十几年前她的轻功就已登峰造极,若这世间真有人能飞渡天险,恐怕非她莫属。巽舵驻扎在广南西路桂州,八舵早已断了音讯,不知你们能否找到她……对了,”
药仙说着话,探手入怀,取出一枚白梨玉印。
“这是地坤一舵的白梨印,”
他将印尾的一截花枝取下,交给阿时,“拿去吧,八舵已得其七,功成指日可待。”
阿时一边道谢,一边小心接过,“所以药仙是坤舵的舵主?”
“其实不是,”
绫云眨眨眼,狡黠一笑,“墨黎谷的舵主可不是件容易差事,我自诩没那聪明才智做不得。不过我知你有用,便特意讨了来。我们既有师徒缘分,你日后当会见到他,来日方长。我与将军商量过,你们踏实在将军府住着,等阿时的伤口痊愈。好生修养,不许胡闹。”
阿时连连点头,他觉得漪澜药仙温柔和煦又不失风趣。刚刚拜入人家门下,一定不能胡作非为。他拉过一只汤钵,发现里面已经见了底儿,不觉眉头一皱,抱着空碗问道:“我能……再来点羊羹吗?”
得蒙韩仪首肯,三人暂居将军府,以作休整。
绫时在胧月居静养,由漪澜药仙亲自调理经脉,控制体内毒素的蔓延。药仙也教授他一些粗浅的医理,辨认草药,察看气脉,虽是入门功夫,倒也令阿时心生欢喜。
蒋文懿则被韩仪唤到身侧,学习军务操演军机。文懿起初不解将军为何如此安排,直到有一日在偏厅外碰到了右郎君韩佑承。韩佑承与他打了个招呼,然后低声在他耳边道:“老弟啊,父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