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确实有人溜进了殿中,因着平日偏殿无人居住,这贼人就从偏殿偷偷进来,刚好撞上了半梦半醒的娜亚。
不过她一翻身就继续甜蜜梦乡,让这贼子长舒一口气,接着前往正殿寝房。
教人奇怪的是,他只是将一幅画像塞进沉睡的托克洛怀中,就悄然离去了。
这时的托克洛额头沁出了汗水,眉头紧皱,梦里皆是不断飞过的各种片段。有的他有印象,有的正如他人所经历之事,只是梦中人就生着他的面容。
逃不开,躲不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梦中惊醒。天刚蒙蒙亮,这一夜他睡得极为不好。
“还是得找个大夫瞧瞧,这一夜夜地熬着也不是个办法。”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闭目养息,忽的他触碰到了一物,“这是什么?”
一幅画?他思忖半晌也不知此物从何而来,便先打开瞧瞧。
随着画轴缓缓落下,一幅三人画像显露在他面前。待看清画像上的人脸之时,托克洛突觉一阵头痛欲裂,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夜里,他刚想张口说话却因喉咙嘶哑,引起了一阵干咳。
“你醒了,先喝些水吧。”周诺见状,忙取了杯水让他饮下。
水已温凉,想必她也来了许久。
饮毕后,他觉着好些了,只是一日未用膳有些手脚发软。“你怎么来了?”开口他便后悔了,怎么说得像是不想让她来一般。
不过她并未计较,“你一直昏睡着,娜亚吓坏了,赶紧让郭大夫来瞧了。好在大夫说没有什么大碍,是忧思过虑。”
托克洛闻言沉默了,正欲开口又感受到了那阵疼痛,虚弱地躺了下来,不住地喘息着。
每次疼痛过后,就会有一些莫名的记忆涌进他的脑中。实在是杂乱不堪,他都无法分清今夕何夕。
女王也被他这副模样给惊到了,连着两日都宿在这,日夜不离地贴身照顾。
直到三日后,他才逐步开始恢复,能渐渐用些些软和的食物。
连杏林高手郭大夫都查不出问题所在,只能眼见着他大病一场又缓缓恢复。
其中内情也只有托克洛自己知晓了。
那幅画在他醒来之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拿走了,正如他不知晓是谁暗中放进来的。
但他现在清楚画上的人是谁了——罗格前朝的国王、王后和青年时的他。
他是托克洛?马恩,前朝王子,奉命镇压叛乱之时兵败,被周诺救了回去。而他也因伤重失去了记忆。
不过她是知道他是谁的,是她告诉自己:“托克洛,你是托克洛。”
原以为这是她给起的名字,没料到从一开始她就知晓自己的身份。
他明白了为何自己要被藏于深宫之中,也明白了为何自己对王宫有种莫名的熟悉。
一时之间,托克洛不知如何自处,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周诺。
就算这两年来几乎是消息隔绝,他也听闻了前朝国王与王后因不敌叛军,自尽于王宫之中。
他爹娘,已经回归女神怀抱数年了,但他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一直住在王宫中,却从未替他们祝祷一回。
甚至,他还与叛军首领成婚多年,眼睁睁地看着她坐上了女王的宝座。
如果是他换了爹娘的命就好了,为了她,他甘愿赴死。
这一夜,他想了许多。
因着沙匪肆虐,连着几处北部村子都被屠了,有一邦的守卫军尝试前往剿匪,但沙匪太过狡猾,连面都不露,守卫军只好无功而返。
谁知隔了没几日,又有一队商贾遭劫,人头被挂在了最近的城墙之上,一片哗然。
为此事周诺已有半月未曾来看他了,还是从娜亚的口中,托克洛知晓了一星半点她所做之事。
周家军兵分两路,一路装作商贾与镖师,押送货物前往祖摩拉,另一路则遥遥暗中跟着。还往外送了消息,道这队商贾所运之物价值连城。
中间也几经波折,最后瓮中捉鳖将一干人等捉了个干净。
雷厉风行、干净漂亮。
骚扰罗格多年的沙匪,在短短半月就被处置一空。这在托克洛看来,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毕竟他爹对这种事向来是置之不理的。
只要没打到洛南城,扰了他的清净,他从不会管百姓死活。
这也是为何他极为痛苦,他的父亲待他极好,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庸之王,上对不起女神,下对不住百姓。
而周诺,则让罗格焕然一新。
身为罗格百姓,他应当极为拥护女王;身为人子,他又该如何……
正当他踌躇痛心之际,“贼人”又在夜里拜访。
托克洛知晓自他病后,这座偏远宫殿的守卫翻了一倍不止,只差将大门锁上,明面上囚禁了他。
但不知这贼人从何处溜进来的,蹑手蹑脚地进了殿中。
一夜,他都在试图说服托克洛加入他们的大计。
“王上,先王上死不瞑目,您不能就此一蹶不振啊!”
“王上,先王后服毒自尽,死前所受之苦非人可忍,您就忍心她白白断送性命吗?”
“王上,我们一干人等的身家性命都在您手中,您可不能遭仇人所惑啊!”
……
自此,托克洛将大门紧锁,不愿宫殿有人进出。
不过,自然拦不住周诺。
是夜,他们深谈了许久,最后女王走出宫殿之时,决然地吩咐落锁。
宫殿大门内外,各上了一把锁。
自此以后,他们此生不复相见。
但那场火,并非是托克洛为了假死而刻意脱身,而是他收到了大祭司的密信。
自从周诺将宫殿围成了铁桶,前朝旧人再找不到半点缝隙闯入后,他们便搭上了大祭司。试图与祭祀合作,推翻现女王的统治。
大祭司本就对铁腕手段的周诺不满,忆起多年前自己的威风做派,心底更恨,自然爽快答应。他是女神在人间的代表,轻而易举地说服了一个侍卫,让他代为传信。
到这一刻,托克洛总算明白,就算自己想当这个缩头乌龟,也不会再有机会了。事情一旦牵扯到大祭司,那便是对女王的极大威胁。
罗格对女神的崇敬,远高于所谓王室,大祭司代表的神权,才是最为可怕的存在。
所以他决意去死。
他死了,前朝王室不再有任何血脉。大祭司想扶持傀儡,也找不到合适人选。
征战多年,百姓实在需要休养生息。
只要他去死,眼前的困局便可迎刃而解。
已经对不住爹娘了,他不想再对不住百姓、对不住她。
于是在最后一次见完娜亚后,他便递信给大祭司,假意要假死脱身,很快便得到了火油。
遣走殿中仅有的两个婆子,托克洛将火油泼满了正殿,用烛火点燃,然后躺在榻上预备着自己的死亡。
但他还是低估了大祭司的心计,哪怕不是他们说定的时间,他也早早派人埋伏在宫中,在最后留下了他的性命。
但这一回昏厥,让他彻底恢复了记忆。
原来他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当真武艺精湛,还习得了前朝王室绝密之功,可一定程度上操纵人心。
他操纵的便是自己。
“所以你对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听到此处,娜亚急不可耐地问道。
苍老的托克洛答道:“忘了一切。”
所以在此之前,他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一切。
那次带兵出征,叛军首领是北部邦素有贤名的城主,因先国王又一次横征暴敛而举竿而起。从洛南城一路向北,他见到的民生疾苦教他痛不欲生。
他很清楚,叛军极为弱小,只是一邦的守卫军,可就算镇压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
哪里有压迫,哪里便会有起义。
他无能,他说服不了自己的父亲。
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与城主交易,假意战败,反逼国王降税免役。
但他没料到的是,是他所率军中将士受不了国王的恶行,对他下了毒手。若非周诺相救,他早已命陨。
一开始在达尔坎,他确实失忆了。但随着身体逐渐康复,记忆也慢慢回来了。
他不愿再面对爹娘与百姓之间的抉择,便用功法控制自己忘却了一切,正如他刚刚失忆那般。
当他记起所有过往后,在病榻上虚弱至极的托克洛仰天长笑,鲜血从口中不断溢出,脸上、身上火烧的伤口也崩裂不断,整个人如同血人一般。
大祭司见他回天乏力,干脆将人直接扔进了乱葬岗,预备让沙漠中的野兽将他啃食殆尽,不留半点痕迹。
躺在这片他挚爱的土地上,托克洛放松地闭上了眼,等待与爹娘团聚。
可迷迷糊糊中,他仿佛见到了一片人形的光芒,温柔地笼罩在他身上。
“托克洛,我的孩子,你怎么会到这个境地。”那样祥和的语调,让他全身心地陷了进去。
“你是谁?”
“这不重要,我的孩子。我原本想将罗格交到你的手上,可是你却没能通过我的考验。”
“周诺很好,她做得很好。”托克洛喃喃答道。
光芒轻声一笑,答道:“我明白了,我的孩子。”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在达尔坎城了,但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