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很快就端来一盘鱼生,一盘蒜香九孔螺,都是京中未见过的吃法。
池夏将生鱼肉蘸了酱,却被绿檀怯生生地阻拦:“姑娘,绿檀先为您一试?”
“不用,不管什么味道,看你吃便少了新意!”怕绿檀再墨迹,池夏说完就送入口中。
辛辣之气瞬间从鼻腔涌出,皱了皱眉,眼泪便决堤般流下,忙端起盛了椰汁的琉璃碗。
豪饮、擦泪、净嘴,大气却不粗犷,还畅快道:“新鲜,有趣!”
绿檀一旁伺候着:“姑娘胆子真大,但是海物寒凉,还好这菜粥加了姜丝,姑娘多喝几碗。”
“哎!”池夏不耐烦,“绿檀你看这贝壳。”
她夹着空壳一张一合,发出声响:“像不像你的嘴巴,煮熟了还一堆废话。”
“唔——”绿檀吓得马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池夏拿去煮了一般。
池夏这才得以心无旁骛。
而后打量起酒馆,“绿檀你说,这店名是不是挺好笑?”
她家姑娘只有出府才会如此活泼,绿檀自然捧场:“姑娘又笑什么?”
“你想,春日叫新春来,到夏日岂不改叫新夏来,我给你们起名都没这么草率,还有啊,这客人实在不多,夏日海物放不久,变质发臭,恐怕没——人——来呀。”
池夏没等到绿檀捧场,也没诈出店家露面,却听到旁边酒桌传来一声笑:“嗤!”
回头,只看到一位独自用餐的男子,一身乌衣,风尘仆仆。
饭馆二楼就他们两桌客人,虽然相背,能是谁在笑?还能在笑谁?
无礼。池夏环住双臂瞪着他:“堂堂公子,背后笑话一个小娘子合适吗?”
这人身形一顿,显然没想到他的无心之失,竟被她深究,轻咳一声,缓缓起身转过来。
“在下无意冒犯,实在是小娘子一席餐食灵动有趣,你的婢女不敢笑,由在下捧场岂不成人之美?确无一丝笑话之意。”言语间渐渐隐去轻浮,最后倒有几分郑重。
这人看了池夏一眼后便礼貌垂眸,池夏却在对视的一瞬愣住,任由他的眉目夺走自己的呼吸。
眉骨像是无尽的远山,眼中蒙着层层晨雾,额前江湖气息的发丝偏要挡住消散迷雾的阳光,流畅的脸庞犹如被飞瀑冲刷的岩石,不染纤尘,却自有棱角,青丝便如瀑,惹得下方深潭,不敢随意起波澜。
而他最后一句话,像是落入深潭得石子,一锤定音,入水无余音。
四下寂静,池夏终于回过神来。
虽信了这人的花言巧语,却不想减少一点点气势。“小二,结账!”说着就要离开。
小二正端着两碗汤汁依栏看戏,听客人吩咐,忙应声:“来了,不过您还有两碗薄荷露没上,不如……?”
池夏被取笑了自然想走,还喝什么薄荷露。
乌衣男子却再度开口:“姑娘还是饮了薄荷露,毕竟这家店,味道重。是在下扰了姑娘雅兴,自当离去。”说完几步便不见了身影。
池夏怔征地呆在原地……这人有病吧,点了火就走?不道歉吗?
回想这人就说过两句话,确实没道歉。
于是一道带着薄荷香味得怒气,从新春来酒楼里冲出,店门口两边的小貔貅被震得抖了抖。
不时,听见马蹄声从楼后传来,正是乌衣男子,如同一阵风飘然远去。
池夏怒喝:“牵我的马来!”
小二早有眼色地备好马,绿檀也付了账款出来,追着她家姑娘一路往东出了延兴门。
池夏策马追到灞陵原,吹着原上的风,心情才舒服了一些。
其实出了城便不见那乌衣男子的身影,她只是趁着难得有借口,跑一段马。
风一停,想起忘了跟酒楼老板套话,又想到刚才的尴尬,她红了脸,心扑通扑通地跳。
初春,灞陵原的繁华未至,她只能采几朵小野花,轻嗅它们微弱的香气。
“姑娘,再吹一会风,我们就该回去了。”绿檀看着日头,为难劝道。
“那你就一会再叫我。”池夏着重强调“一会”二字,下马甩开她,躲在树荫里,望着远处的高山发呆。
突然远山顶上,出现几个打斗的身影。细看发现他们武功高绝,她仰视而去,难怪一个个跳得老高。
池夏当然不敢再坐着,转身躲到树后面。
只见他们越打越近,池夏看清,其中竟有刚才的乌衣男子!正逼得对方三人节节后退。
“还不躲开!”乌衣男子忽然朝她大呵。
却彻底将池夏吓住,一动未动。
那三人因此察觉到身后有两名女子,捉来作人质的想法一闪,招式便被男子打乱,更是连退十步。
直到池夏看清那三人面巾在脑袋后打的结,才知不可傻站,大喊一声:“绿檀,快上马!”
先前在酒楼,乌衣男子将她们对话听了个遍,她这一声喊,是希望他能知道是她俩。
以及,一面之缘,以少敌多,她要相救。
杀手三人以为人质就要离开,便放弃捉来的打算,重新组合起攻势向乌衣男子袭去。
却不想三人之间先后出现两匹飞马,令他们措手不及,以致阵型彻底被打乱……
趁这一空档,池夏俯身向乌衣男子伸出手。
乌衣男子反应极快,明白这是援手,便毫不犹豫地抓住她,翻身上马。
而后带着池夏狂奔出去。
紧接着传来绿檀的呼救:“啊——”
池夏猛回过头,看到绿檀被杀手抵住脖子,但故意留出让她呼救的气口。旁边杀手阴森的声音传来:“再跑我就杀了她”。
这话池夏听得清楚,乌衣男子不可能没听见,却毫无勒马之意。
池夏大骂:“你这宵小!竟拿女子当人质,我不救你了!”
刚才利用她们吸引杀手注意,池夏还没怪他呢,这回要撇下救命恩人,实在无耻。
乌衣男子被骂,眼底有一抹意外闪过,却已在勒马,顺势跳下去。
池夏看他抬头,眉头深拧,眼泛杀意:“你婢女回来,就赶快走。”再没等她回应,向对方信步而去。
转眼已至杀手面前:“莫伤害无辜,我换她。”
三人犹豫:“凭什么信你?”
“不必信我,但是你们别无选择。”乌衣男子扔下手中剑,指着三人安排道:“你,将她扔到马上,你,来抹我脖子。怎么,做不到吗?”
三人交换了眼神,便知只能如此,这人,必须杀。
于是冷哼一声,猛然将绿檀扔出。
乌衣男子不及反应,眼前忽现一道寒光,忙侧身去躲过飞来的弯刀。
而后原本刺向他的刀,转眼已成他的武器,被抛出漂亮的弧线,利落地划过杀手脖颈……
趁剩余二人冲向他的间隙,一脚挑起地上的剑,攻向尖刀杀手的弱点。
“噗——”尖刀杀手抵抗不住,被他取了性命。
但他再无法避开最后一人的袭击,余光看着利爪朝他胸口飞来,只能点地跳起。
而后闷哼一声,向前滚出几步。
因为腹部被利爪生生私下一块肉……
还好他躲得及时,也再无掣肘,回身杀去,快剑解决了最后一人!
四周随即安静下来,只有液体滴落在草丛的声音。
乌衣男子单腿跪地,减少需要支撑的重量,腹部疼痛袭来,他大口地喘着气。
不知是青草染上了暗红色,还是他眼睛被死神蒙住,意识逐渐淡薄时,听见一道尖锐的呐喊。
是平日听了就嫌烦的女子叫声,这会却像是菩萨降言,告诉他撑住了就能活命。
他抬眼,日头在西,一团粉色的东西镀上金光,正向他而来。
不由心中好笑,他杀人如麻,菩萨当真会救?
池夏驾马过来,看着满地的唯一活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管他。
“你怎么样?”声音沙哑,显然被吓得不轻。
血腥味飘入她的鼻腔,眼前突然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她就要栽下马来。
乌衣男子忙起身接住她,却高估了自己能承受的重量,只好重新单腿跪地,将池夏放在他另一只腿上,皱眉道:“不是让你走吗!”
池夏一时说不出话来,乌衣男子也不好责怪。
他不会安慰人,默默等到她缓过来。
而后勉强起身,挡在她面前:“闭上眼睛,不要看。”
随即走向三具尸体。
池夏却无论如何也闭不上眼睛。
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滴了几滴在他杀手身上,顿时千万之虫子从地下爬出来,覆盖了整个尸体,啃噬干净后又钻回土里,再不见痕迹。
乌衣男子一回头,看到池夏惊恐的表情,便知她看到了。心道这女子看似闺秀,实则胆子大得很,无奈道:“真是不听话……”
掸掸衣袖,走回去安慰:“别怕,没事了。”
池夏没来得及说她只是惊讶,就发现他腰上发黑的衣服,提醒道:“你先止血吧。”
乌衣男子低头苦笑:“不必,我也没药”。
自恃身手厉害,才不会随身带药吗?池夏只好撕下一条内裙裙摆,叠了几层抵在他的伤口上:“你先压着,别松手。”
乌衣男子却不接,面对池夏的蹙眉,再苦笑:“我没力气了。”
池夏翻翻眼皮,没敢松手。
“姑娘您没事吧?”绿檀这才匆匆返回,刚才马儿受惊,跑得太远了。
池夏心中一思量,不答反问男子:“你能进城吗?”
男子一怔,感念于她的看破不说道,便大方承认:“进不了。”
池夏又翻翻眼皮,吩咐绿檀:“你回府跟爹说,我在铺子给阿姐做衣服耽搁了,账没看完,今晚住铺子里。”
“姑娘……”绿檀倒不是质疑这借口不好用,而是太好用了,反而担心她家姑娘搞事情。
池夏不耐烦:“这就剩半个死人,我不会有事的,你快回去把话说圆了,明天来接我。”
被称作“半个死人”的乌衣男子,扯了扯嘴角,没敢反驳。紧接听她没好气地问:“能上马吗?”
“可以,你在前面。”他强撑着清理现场已是力竭,上马也撑不了太久,只能靠着池夏。
池夏拿他没办法,顺手松了他腰上的布:“自己压着!”
男子流畅接过,又有力气了一般,待池夏上马,也费力蹬了上去。
原上的路还算平坦,马儿跑得不快,乌衣男子闻到池夏身上淡淡的荷花熏香,舒服地吐纳。
池夏虽不懂武,但懂医,知道他在调整内息,便没打扰。
过许久听见背后幽幽的声音:“在江湖上,我叫柳风。”
池夏一愣:“为何告诉我?”不怕她宣扬出去?
“在下孟浪,可以知道小娘子芳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