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邈这一怔,便是许久,她看着来人,不住打量此人身段。
祢春自是也换了新行头,估计是觉得头发麻烦,全都束起来了。
这人一身暗红圆领衣袍加身,腰间金色腰带其上挂着丹青玉佩,玉佩下坠着细丝圆珠,末尾系紧一鹅黄长穗,玄铁护腕收紧小臂和手腕。
这衣服似正规礼服,面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好,剪裁得体合身,衣领立起,称出方正威严的规矩,但被她穿出一种不正不邪的禁欲。
她眼底浅红与暗红衣袍是天生相配的搭,鼻梁高挺笔直,嘴唇无色浅淡,下颚线如锐利出鞘的剑锋,头发收到脑后用发冠高高束起,她站在稍暗的位置,面上被衬出一片悲悯,眼睛微微阖起,像为何事痛苦,又像不动声色的淡定。
许是霍邈的视线太有穿透力,祢春见她专注地打量自己,挑了挑眉,笑着朝她走去。
她于昼夜交替的淡色天光中走来,身形被清晨的雾霭朦朦胧胧勾出一个泛着金色光泽的模糊身影,坚毅有力。
霍邈就算平时有多看不顺眼这人……当然现在好了很多,不对,是相当的多,不然没法解释她为何在自己一手造出的梦境中对祢春说一些肉麻的情话,也没法解释自己为何这么在意她。
这人对自己的感情尚未弄清,开始找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理由将其遮掩埋藏。
但她深知这种感情是藏不久的。
她看着祢春略带困倦地朝自己走来,心想这人是又熬了大夜没有好好休息?眉心微微蹩起——作为一个得靠药吊着才能活命的人,她其实天然对不懂得爱惜自己身体的人产生厌恶。
她道:“孔雀开屏了?要去见谁?”本意是随口一打趣,谁知祢春回她:“见你还不行?”说罢,祢春没好气地往外走,边走边道:“你真是对我说句好话比天塌了都难。”
见霍邈愣在原地,祢春面带调侃笑意:“在忏悔?”她清了清嗓:“你说句好听的,我也不是不能原谅。”
这人顶着一张笑得讨打的脸,霍邈的眸光便定在她随着嘴角小幅度抬起而愈发引人注意的黑痣上,她偏头握拳缓了缓气,再次抬头将视线放在这人身上后,眼前人早已自己乐着自己的,走远了。
她对着祢春的背影道:“另外那俩呢?”这人叫自己师妹的语气总像在叫两根棒槌。
祢春闻言,倏地转身,把手指竖着放在唇上:“嘘。”
霍邈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颔首当作回应,走到祢春身旁,准备和她一起悄悄离开。
可谁知二人刚刚没走多远,两声尖锐而嘹亮的啼哭就响在耳旁。
霍邈:“。”
祢春:“。”
她们无语凝噎片刻,对视一眼,终还是齐齐转身,面对落云和照阳。
本想着提前跑了这两人就放弃耗灵力赶进度去追她们了,谁知连提前跑了的的机会都没有,也不知道她们从什么时辰开始蹲自己的。
照阳跳到祢春眼前,眯起眼睛看了看霍邈:“您这身体这么不好,拿到金丹鸟后不知道好好休养生息,这是要去干什么呢?”
她说完,语气严肃地继续道:“我知你们二人担心我们,但也没必要这么偷鸡摸狗吧。”
落云随她身后,面容慈祥和蔼,笑容亲近明亮,但祢春就是品出了一点要吃人的阴森,尬笑一下。
她们不做反驳,装没事人一样替眼前这俩翻了篇,祢春道:“那什么,我们快走吧。”
霍邈在她这句话说完后适时奉上一个没有任何含义的微笑,俩人配合的天衣无缝,不知道的以为她们提前商量过呢。
落云浅声道:“此次外出修炼本就是我们提出,出了事也自己全权负责,你们也不要太过担心我们,不经过生死的历练和考验还如何成长?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成为温室中的花朵了,我们是真的很想成为你们这样的人,说比肩有点离谱,但好歹总要尝试追赶一二。”
她这通说的情真意切,是打心底吐出的真话,对祢春和霍邈的向往铺天盖地袭了她们二人一脸,于是乎这二人都有点自惭形秽了。
祢春忽然有种这俩小土豆一夜之间成长了的感觉,想来也是,完完整整参与了上程的金丹鸟,就算脑袋再空的人也能从中收获一二,更何况她们这俩师妹本就很有天赋。
霍邈察觉出祢春要开始再吐些同样情真意切的实话,一时愁眉苦脸,算算时间,已经耽误了许久了,她看这人一眼,想她是真不急,整日游手好闲到了关键时刻依旧这般,直接一脚踹她身上,砰然将她的怒气一把火地点燃,引着一团火球朝北方二城走了。
落云和照阳被她这一脚吓了一跳,想她们二人何时这么直白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暗戳戳地互骂了?内心先是一惊,随后涌上大片的欣喜。
这样甚是好啊,都动手动脚了以后亲亲抱抱还会远吗?不会。
四个人各自怀揣着小心思,一路北上不停歇,赶着上批人的末尾进了豁土城的大门,她们之所以知道自己前面或许刚过去一批人,是因为这城中满是锋利浓厚的灵力,百姓也倒了一路,祢春见状,一刻都未犹豫,得了落云的允许后,掏走她的药包,沿路发散她随身携带的药材。
百姓连连道谢,霍邈见火候差不多了,落云那个小袋子也快空了,祢春也恰好做完了收尾工作,稳着步子,和善地半膝跪在一老人家身旁,温声细语道:“请问这是发生了何事?”她声音是那种悦耳的磁性,听着耳根酥酥麻麻的。
其实她多半已猜了出来,但老人家目光复杂,深深地看着她们,见其欲言又止的表情,想必是憋了许多话,不说出来不痛快。她已做好听见大段辱骂修仙人士的话。
谁知她只是将手搭在自己的腕上,蜿蜒着苍老的调子道出一句:“人怎么可以这么坏,又这么好。”
话毕,她连连摇头,扶起头磕破了一角的女儿,霍邈见她伤口还在汩汩流血,想要上前为她医治一二,但近距离接触察觉到她身上有微许灵力后,便没再上前。
女孩对她点了点头,背起年迈的母亲,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休息。见母亲的呼吸已逐渐匀长平稳后,她才道:“我们虽在修仙界,也身赋灵力,但到底和人界的凡人没有多少区别,所以不太了解修仙界的大事……看刚才那批修士那么急急忙忙的,是出什么事了吗?”
见霍邈并不回话,眉头蹩起似在思索,她一直忍着的怒气还是趁着这个空挡发泄了:“不管是因为什么事,想要过此城,进环濯,上冰悬山,只有死路一条啊?!就算有运气好的能回来,但终究只有那么两三个。这么多人全部葬身在此处,我们根本看不下去。”
祢春已来至霍邈身侧,落云在医治几个情况较为严重的病患,照阳在帮忙打下手。他们大概是跛了脚,走路一瘸一拐的,祢春盯着这几个人看了许久,眉间一片阴翳。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尽力使自己看起来正常,实则早就被霍邈捕捉到了身上蔓延的怒意。
霍邈眸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面向女孩:“的确有大事。”
女孩怔愣了几秒:“所以我们出于好心去阻拦他们,是做错了吗?”
祢春不忍她这般指责自己,压着声音道:“没有做错,不多余。你们不知这大事具体为何,只是不希望他们再继续往前走而已。”她停顿一下,又道:“他们的方法有很多,但千不该万不该去伤人。”
这些人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就算阻拦也是一时,劲儿没了也就罢了,修士们想要忽略他们有的是办法,但实施暴行哪还有点名门正派的样子?”
女孩内心的不宁被一通安抚,终于平静了下来:“他们说我们打我们,这些还不算太恶劣。”她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又是狰狞又是委屈:“最让我感到恶心的还是那句话。”
霍邈安静听她讲。
“他们竟然说我们是嫉妒他们,想毁了他们才做出阻拦的行为。”
祢春眉心一跳,手指无意识地松了松,半晌,她摇了摇头,抱臂走远了。
远处已现出薄雾,它们虚妄飘渺,里部裹挟着一束金色光柱,驻足眺望,见那光景如一神乎其神的绘卷。
女孩不解的声音传至她耳方:“我们能一直守着这,就是因为内心没有半分世俗的欲望,一些个老弱病残,就算真的嫉妒,又如何能奈何得了看着玉树临风的修士们?”
霍邈掐着时机给予对方各种肯定,将小姑娘的心情照顾的妥妥贴贴。
有她在身旁,姑娘激动的心情终于平息了,她看向祢春眺望的方向,道:“你们说的大事,想必和它有关?”
祢春回头,见她手指隐隐约约现出了个形的金色光柱,幽幽叹了口气,内心一时颇累,喉中像卡了个什么糟心玩意儿一样难受。
她道:“不错。”
金色光柱虽被雾气挡住,但滔天的威压排山倒海一般钻进人骨头缝里,越是离它近,越是能实实在在地意识到成仙的可能性。
祢春觉得,这东西被雾一挡,非但没减弱其气势,还更加诡谲摄人起来。实在是这雾太像会探测人心似的,让人多看了内心更加不安,看久了还会失去理智。
想必那些犯了错的修士们就是在一种本就焦躁不安的状态下被此见缝插针地引诱了,一时没能坚守住道心。
几人像几只小蚂蚁似的俯瞰不远处从天落下的金柱和浓重缭绕的吃人妖雾。
霍邈出声打断寂静的气氛,准备和女孩道别。
可一声悠扬婉转的歌喉蓦地引走她的注意力。这歌声一会儿动听一会儿骇人,有时像山间小溪清澈干净,有时又像指甲在墙上抓挠似的难听,几人听了一时不适,精神像被什么污染,眼压不受控制地升高,有种头要裂开的错觉。
伴随着这恼人的曲调,是意味不明的歌词:“神来了,魔来了,它们牵扯啊,无休止地牵扯啊,它们有仇恨啊,百世千世的仇恨啊……”
女孩担忧地看她们一眼,背着母亲跑到预言婆婆那里,低头对她默语片刻。
祢春捂着耳朵,眯开一条眼缝瞧她们,见看不出来太多有用的东西,索性扭过头看霍邈。
霍邈胃里翻涌着一阵一阵的呕吐感,感觉到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她扭头,见祢春微微侧了下脑袋,对自己道:“有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