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快走出很远,孟景桥这才松开拉着施淮雨的手。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自己手里全是细细密密的汗,呼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急,校服下的胸腔在大口喘气中也不住一起一伏。
“你怎么样?要不要上车歇会?”
看孟景桥脸色实在太差,施淮雨从校服衣袋中摸出张峋宇提前拿给他的汽车钥匙。孟景桥沉默着点点头,施淮雨便拉着他一同坐进后座。
灰色轿车的车门刚刚关上,他就被孟景桥拽着手腕一把拽进了怀里。孟景桥身上坚硬的骨骼硌得他有点疼,他却没把人推开。夜晚的后排座位里一片漆黑,施淮雨感受着孟景桥身上的温度一下下顺着他的背。
孟玲当初是跟施淮雨说过孟景桥身上发生过的事的,身在幸福家庭的他虽不能共情,却也能从故事中感到一阵一阵的钝痛。因此他现在知道孟景桥很难过,也知道孟景桥需要他的安慰。
将头埋在施淮雨肩膀里沉默了很久,孟景桥这才闷闷开口问了个问题:
“小雨,能再听我说点以前的事吗?”
这小心翼翼的征询语气让施淮雨颇有点意外,但他还是伸手和抱住自己的人十指相扣,然后极为温柔地“嗯”了一声。孟景桥接着道:
“你知道当年从呈远一小考进神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什么?”
“是自卑。”
***
梦泽市有两个最著名的教育集团,一个是言信,另外一个是神风。神风的高中在全省无人能敌,言信旗下本部、津渡、呈远三个校区则将初中阶段几乎所有优秀学生全部垄断。而要是再倒推到上一阶段,那全市最厉害的小学应该是神风中学附属小学。
有这样一层关系在,经小升初考入神风初中的学生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神风附小。从初一军训那天起,那些来自附小的学生就开始三五成群相互“认亲”。来自呈远区普通小学的孟景桥独自坐在学校树荫下,看着那群愉快玩耍的同学面露艳羡。
他好想交朋友啊,好想和他们一起玩啊。
可当年在呈远一小时候,他就因为得罪了校霸雷厉而没什么朋友。被雷厉长期针对的阴影直到他考入神风都还笼罩在他头顶,让他下意识对主动交朋友这件事感到恐惧。
要是这些初中同学跟雷厉一样怎么办?要是他们也跟小学同学一样嘲笑孤立甚至欺负他怎么办?他的小学跟这些同学格格不入,会不会被当成另类……
怀着这样无比忐忑的心情,他没敢在军训方阵里跟任何一个同班同学搭话。他只是坐在树下一个人默默看着那些同学互动,幻想无数次自己找到交心朋友后的样子。
“嘿,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出神间,一个跟他同班的男生走到同片树荫下,见孟景桥一人发呆就好奇地抛出一个问题。孟景桥这才从呆愣中惊醒,有些手足无措地回了这样一句:
“啊,我……我躲太阳。他们好像都是一个小学的,我不认识他们……”
“哦,他们啊,那是神风附小的人吧。从那里直接来神风初中的人确实很多啦,要是后面一口气上到高中他们关系会更铁,这些都正常啦。”
这话隐隐透露出一些信息,孟景桥闻言眼前一亮,心中升腾起一丝交到同类朋友的希望:
“同学,所以你不是神风附小的吗?”
“不是啊,我是言信附小的。但你可别小瞧我们言信附小啊!言信是全梦泽第二好的小学,不比神风附小差多少的!”
和神风攀比似乎是刻在言信系学生骨血里的东西,那男生聊起之前学校就没完,巴不得把言信附小得过的所有奖项全都拿出来说一遍。孟景桥听那男生神采飞扬说着,眼里的碎光变得越来越暗。
原来……原来他们也不是一路人啊。
那位从言信附小来的男生却没注意到孟景桥神情不对,只是将自己母校夸上天然后总结了一句:
“不过言信来神风的学生还是太少了,厉害的那批都上了初中校本部,没那么厉害的也吃着言信系给的政策去其他校区了,所以我现在还是很孤独。对了,你是哪个学校的?”
“我……我是呈远一小的。你应该没听说过,那是所特别普通的学校……”
呈远一小的确普通,因为那来自言信附小的男生听到这名字明显愣了一下。然后他冲孟景桥露出个有些尴尬的笑:
“哈哈,没事。反正从现在起大家就都是神风初中的了,没区别嘛。”
说罢这句话,孟景桥和那个男生就陷入了奇怪的沉默。后面其他言信附小的学生找到这位同伴,他便冲孟景桥挥挥手然后跟小学同学一起跑了。孟景桥看那群来自言信附小的同学笑闹着一同跑远,再次难过地低下了头。
幼小的孟景桥先前从未了解过梦泽市厉害的小初高有哪些。之前做崔重云时他被崔光宗拖着科普过一些诸如“长安交大非常厉害”之类的的大学知识,对本市各学段的学校却一无所知。直到今天他才了解梦泽市两大教育集团竞相争霸的局面,而这样的局面导致市里几乎所有厉害学生都是在言风集团内部长大的,这些人去到哪里都有数不清的优秀人脉。
而像他这样草根出身从一般学校考进来的学生,似乎从一开始就差了这群天之骄子一截。
被这样不太合理的自卑心态影响着,孟景桥在整个初一初二都没交到太好的朋友。他的初中生活很孤独,哪怕后面他渐渐适应了神风学生的身份,他也还是觉得自己很孤独。
但他没有人可以说。
“桥桥回来了改?今天在xio校过呢葛好?”
(桥桥回来啦?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梦泽市绝大部分初中都不给学生提供住宿条件,神风初中自然也不例外,孟景桥每天从学校放学回家都会受到外公外婆关切的问候。而每到这时,在学校从来孑然一身除了学习做不了其他事的孟景桥都会背着书包强行挤出一个笑:
“好呢,公公婆婆放心。”
在这之后,外公外婆通常会关心几句“今天作业多不多”,然后就放他回房间自己做作业。关上房间门后孟景桥总是有一瞬失落,却又会很快调整好状态走到书桌前开始写今天的作业。
孟景桥的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身上还都多少犯过大大小小的毛病——孟玲和崔光宗那无比失败的婚姻还将两位老人狠狠气病过一次。但找不到出头日的孟玲一直在外省打工赚钱,崔孟离婚后就只能把年岁尚小的孟景桥交给老人照顾。孟景桥于是总在慈祥和蔼的外公外婆面前装出一副快乐的模样,不想让他们看出任何自己的不幸。
妈妈和外公外婆已经过得够苦了,已经成为初中小大人的孟景桥只好戴上虚假的幸福面具,不给他们增添任何多余的担心。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除掉被雷厉追上蓝花楹大道那次出了点差错,其他时候外公外婆都觉得他在神风过得很好。他们眼里的小外孙就该是这样一个自由快乐的少年,除了升学成绩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外什么都不用担心。
远在外省的孟玲自然就被瞒得更彻底。她偶尔会给孟景桥打视频电话或是代替父母回梦泽照看孟景桥一段时间,每到这种时候她跟孟景桥强调的都只有一件事:
“小景,你一定要考上你们神风的高中部!进高中部就能上个好大学,考上好大学就一切事情都好了!”
“嗯,我会的。”
“加油,我们家小景最棒了!”
孟玲话是这么说,孟景桥在神风初中的学习压力却一点不小。
常年位列断层第一的神风高中可以因成绩游刃有余而开办各式各样的素质教育活动,初中部的作业量却非常之大,因为在离他们几百米之隔的蓝花楹大道上还矗立着一所名叫“言信中学初中校本部”的学校。每个神风初中少年的目标都是极其统一的两个——一个是考入自家学校遥遥领先的高中部,另外一个就是超越言信中学。
听上去很熟悉对吧,的确和高中那边的情况形成了两级反转。毕竟作为梦泽教育界中的一对最强宿敌,言信和神风两大集团已经你来我往地掰头掰了很多年了。
“同学们,今天的数学分层班的作业是两套试卷,大家可要加油啊!上次市统测我们和言信的差距已经非常小了,再努力一把今年一定可以打败言信的!”
这是2021年中考前神风初中分层班的老师对他们说的话。那天分层结束后季闻野背起书包走在前面一脸烦躁地朝孟景桥吐槽道:
“好烦啊,这学校怎么每天都这么多卷子要做。我言信的同学说他们那边舒服爆了,轻松到甚至有家长去问老师要不要加点强度。”
“言信毕竟没要超越谁的压力啊。不过到高中应该就好了吧,听说高中部连晚自习都是选上。”
“最好是吧,我是没想到神风会直接给我干出初中晚课来……这整得我都有点想去报言信了,反正言信高中跟咱是不相上下的。”
那几年言信中学势头的确猛,“言风双top”的说法传遍岭云大江南北。学习三年后开朗了不少的孟景桥撞了撞身边朋友的肩膀:
“别了,就你这能争中考状元的名次要是去言信神风领导得哭死。咱还是好好留在本校吧,言信高中再强也不一定比我们好啊。”
后来事实证明孟景桥是对的。言信高中从2021年高考结束后就隐约出现了没落之相,梦泽神风却依然屹立在全省顶尖。孟景桥和季闻野也都凭借优异的成绩进了神风中学高中部。
进入高中后没人会再在意他小学在哪了,因为高中同学谈起母校问的都是初中。孟景桥似乎彻底融入了神风这个圈子,成为岭云省真正的最强头部学生。
可当崔梅再次出现时,当这个曾经的亲戚带着小学初中孤立无援时的伤痛再次站到他面前时,他最害怕的压抑记忆还是会被挖出来。他感到内心深处顿顿地痛,被往事压得有点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