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生莲来到太子府时是初春,又在春天的尾巴上离开了京城。濯清尘忙了几个月,京城的天就冷了下来,临近春节了。
太子府里一片人仰马翻。
大总管领着太医着急忙慌地往卧房里赶,濯清尘此时已然神志不清,肚子上被豁开碗大的口子,鲜血染红了锦袍。他手里还攥着剑,旁人不敢无礼去碰太子殿下,十一趁无人时在他手腕穴位上点了几下,濯清尘手一松,剑落到地上,被十一拾了去。
听到外面脚步声,十一从窗户跳了出去。
以太子殿下的身法,原本不至于被几个刺客得了手。
户部肉多味美,养出许多尸位素餐的废物,然而越啃到后面碰到的石头越硬。太子殿下一改原先软弱无能的作风,竟还真想在户部做出什么实绩,和这些人硬磕起来。
这些人自然不愿意,各种诡计花招层出不穷,试图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子知道什么东西动不得。濯清尘接连几个月都不得安生,他还挂念着路上的步生莲,这几个月不断督促各个地方县令惩治当地贼寇,为步生莲此行减少了不少风险。
从皇宫往宫外太子府走时已然亥时,太子殿下不愿在东宫歇下,仍然坐着马车往回赶。恰逢步生莲的信到了,那小混账把麻烦事都交给康总管和郑大人,自己在外面撒了欢,说是又尝到了不少好吃的糕点,要厨子学了来等以后做给他吃。太子殿下一时卸下心防,在马车里睡着了。谁知竟真有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皇城脚下对太子殿下大摇大摆地出手。
濯清尘防不胜防,一人难敌万手,偏偏府里护卫有一半被他放到了步生莲身边,竟然真的让刺客得了手。
而就在几天前,信里悠哉悠哉在外逍遥的步生莲也遇到了伏击。
京城隆冬,蜀地暴雨。
马车翻下山崖,步生莲抹掉脸上沾的泥水,心里升腾出不好的预感:他这一路都鲜少遇到盗匪,怎么偏偏在蜀道遇到了?
齐牧这时顾不得隐藏,把步生莲拽到马上。
步生莲被雨水浇得浑身都在发抖,“郑大人呢?”
“郑大人和康总管在前头。”齐牧操纵着马转头,“我们也走。”
土匪们撬开随行马车上的箱子,原本应该装着银钱的箱子里装着石头。土匪头头一脚踹在箱子上,“操!敢耍老子,弟兄们,给我追!”
“蜀地艰险,等雨一停,他们就会追上来。咱们在这里躲不了多长时间,怎么办?”
这是个山上的破茅草屋。外面泼天大雨,突如其来的盗匪和大雨把他们的队伍冲散了。
康总管试图从贴身包裹里给步生莲找身干燥的衣裳,可整个包裹从外到里都挂着水。他气急,把包裹扔在一旁,把火烧得更旺了。“这盗贼规模太大,不像一个山头能容纳的数量,倒像是本地地头蛇拉帮结派纠集人手,既熟知地形,又借人多分割咱们的队伍,这才中了套。”
郑棋元有不同的看法,说出来可能会让康总管更厌恶朝廷,但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他们一来便直奔车队中央的钱箱,对我们车队的编排、行程如此清晰,甚至还叫得出在下的名字……我想,应该有京城的人参与。”
幸而步生莲照着濯清尘给他写的那些法子,每站都让派送银钱的队伍慢他们一步,等他们运送石头上路,探了路再走。
康总管冷笑了下,“我家少爷……”他的胳膊被人抓了抓,步生莲止住他的话音,抬头问,“如果京城的人有参与,是不是说明,殿下出事了?”
郑大人看到他的神色,迅速掩饰道:“太子殿下怎么会出事呢?莲少爷别多想。”
他这话说得底气不足,依照濯清尘对步生莲的重视程度和谋划布局的严谨周密,若非实在分身乏术动弹不得,怎么可能会让京城心怀不轨的妖魔鬼怪们再把手伸向步生莲?如今他们这边出了事,说明太子殿下不仅出事了,还出了大事!
步生莲还在盯着他,郑棋元看着这个慌张失措的孩子,突然忍不住把脸转向另一旁。
步生莲却从他的神色中明白了什么,幅度极小地往后一仰,眼中冰泉般反光的镜面碎成数不清的细碎的光,长长的睫毛忽闪一下,眼泪就落了下来。步生莲低下头,眼神中一瞬间的空洞,又被他自己强行拽回了理智。他伸手揉了揉眼睛,转身问齐牧,“现在怎么办?”
齐牧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磕绊着找补,“太子殿下算无遗策,也许是一时被使了绊子,顾不过来。少爷不必太过担心,咱们先出去再说。京城太远,咱们还有两条路,去临近城镇找县令,或者去南疆找二皇子。”
“护卫大人说得对,太子殿下一时疏忽也是有的。”郑棋元顿了顿,“只是这群盗贼都快赶上一支军队了,我看蜀地县令未必能够打得过。”
郑大人显然更了解朝上局势,“只是去找二皇子,他会帮我们吗?我听说南疆战事吃紧,二皇子缺银少粮,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恐怕不会在这时候来救我们。”
步生莲抬头,“他缺钱?”
郑大人点点头,“是。陛下知道二皇子接受步家捐赠之后,便削减了下半年军队军饷份额。因此……”郑大人突然停住,“莲少爷想……花钱买命?”
步生莲点点头。
康总管收了情绪,“等一下,二皇子既然缺钱,这场祸事会不会是二皇子的手笔?”
郑棋元摇头,“二皇子上次回京时在下还是无名小官,他并不知我的名字,亦不知我的长相,可那盗贼却轻易就认出了我。更何况,我们的行程是直报京城的,二皇子被战事缠身,如何顾得了京城这么多的消息往来,这群盗贼却对我们的行程了如指掌,想来定然是久居京城、位高权重之人。”
是大皇子……也对,大皇子从一开始就想杀了他。
步生莲攥起拳头,“给我纸笔。”
康总管从湿透的包裹里取出一沓沾在一块的纸张,放在火上烤干。
步生莲看着火光,思索怎么自救。
找二皇子花钱买命……这笔钱得让二皇子足够心动,同时得是二皇子认为他拿得出的。
他家的钱,七千五百万是哥哥拿来给他买命和抓出凶手的——若没有当初步商捐款的手书,皇帝恐怕不会因为死了区区一家商贾就让国舅爷伏诛,而他的存在对大皇子来说是一个危险,皇帝为了大皇子也不会让他活着。濯清尘用一份捐款手书时隔多年再次给了步家一个义商的身份,可步商已经死了,怎么办?
那份价值七千五百万两的手书背后血淋淋地写着这样的一行字:善待步家少爷。
除了这些钱,濯清尘的计算里还给他留了余地,给他留下了安身立命的资本,也就是后来步生莲交给康总管用来安置步家上下的钱。
步生莲呼出一口气,濯清尘为他用心良苦,他不能把他拉进和二皇子的交易里,他这次买命的钱得“不为太子殿下所知”。
康总管看着纸上的“南疆二百万两”,问道:“少爷,南疆战事连连,老爷早就关停了南疆边境店铺,把人手都招回来了。”
“所以你和齐牧一起走,他去找二皇子,你把钱带到南疆,做好这份钱来自南疆的安排。”
所幸康总管在和步生莲碰头之前,已经将一部分钱兑换成田铺地契,无需像银钱那般大动干戈地运送。
“盗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这时候我若离开,少爷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老爷交代啊。”
“盗贼若和京城有关,目标若非银钱,便是我与郑大人。若我们两人逃走,他们定然穷追不舍,到时候仍然是一网打尽。”步生莲抓住康总管的手,“康叔,你和齐牧去。”
康总管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绝非是优柔寡断之人,明晓其中利害,他即刻道:“我们现在就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