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了晃晃悠悠,跟到几步之遥的专案组门口,见方峻茂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一时站住了脚。
震惊之余,多的还是好奇:
6·3这案子,连公众人物都牵扯进来了?
有点意思。
他四下望望,见人们各自忙碌,便溜进来,寻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也不看手机,动作也少,只半眯着眼,如蜗牛般,静静观察着面前人们的行为、表情,将他们话语间、动作里流露出的全部信息,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
造物主的神情。
那一头,方峻茂正做着笔录。
“方先生,麻烦您详细地解释一下,玉藤山上的集装箱是什么情况?”
方峻茂无辜地睁大眼睛,天然上扬的唇角,流露出几分与色彩鲜明的穿着格格不入的温和,说:“警官,我不是已经把那集装箱交给景区了吗?”
穆百之眉头不松,说:“就说说你从买下这集装箱、到把它交给景区,这之间,有没有什么人来过、知道这里?”
方峻茂视线在穆百之与身旁警员身上转了一圈,大概察觉出氛围严肃,于是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是这样的,二月份的时候,有朋友邀我一同来爬玉藤山。我很喜欢这里的环境,正巧,市里领导也催我,让我写点和玉藤山相关的东西,说是什么推动旅游业——嗐,我就靠这个吃饭嘛。”
他摊开手,无辜地扫面前的二人一眼,接着说:
“——所以,今年三月初左右吧,我买下这集装箱,三月中旬一转暖,我就住进来了,社交媒体上还有我当时的记录——什么人知道?没有,这里是未开发区嘛,我也怕引起什么问题,所以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着,也没人来过,别人问,我就说是在玉藤山上,至于哪个山峰、哪面山坡,我绝对没跟人说过。”
他语气恳切,目光真诚,倒不似油嘴滑舌之意。
穆百之同身边人交换了个目光,将语气也放得平和些,问:“方先生,想必在通知您来的时候,我的同事们已经告诉过您,您的集装箱里发生了什么了。”
方峻茂点点头:“是,他们说是出了命案。很可怜。”
话锋一转,轻飘飘地道:
“——但,我还是那句话:整个集装箱,连同里面的桌椅,我已全部赠予景区相关负责人,连门锁都拆了。景区不负责任,就只管把它丢在那里,那任何人都有可能找到它、使用它,这可不是我的责任。”
穆百之颔首,眨了眨眼,与其说是肯定他的话,倒不如说是以退为进:“那么,遗留在现场的那把斧子,也是您留给景区的?”
方峻茂耸耸肩,毫不犹疑地肯定道:“是啊,在山上住着的时候,我用它砍柴;下了山,住在城市里,我又用不到它,放在家里又占地方,所以也一起送给景区了。”
倒是合情合理。
穆百之暂时松开斧子的问题,不做任何肯定或否定,接着问:“那么,方先生,请问您今天前往玉藤山,是去做什么的呢?”
“当地负责人要我去处理一下照片、书画作品版权之类的问题,你们可以去问他们,也可以查聊天记录。”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彬彬有礼的温和之余,又不免透出些傲气。
——根本不把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放在眼中的傲气。
穆百之被这目光一扎,本能地察觉出一丝异常,然而细想,却又找不出什么问题。
——耳机有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立刻作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坦然望着方峻茂,接着问:“之后呢,您还做什么了?”
方峻茂的身子放松下来,手指放在下巴处,短暂地回忆几秒,接着说:“没做什么特别的啊——我要回来赶稿子,明天有个截稿线呢。”
赶时间?
穆百之心下一动,连带眼前也一亮,清清嗓子,说:“不对吧,方先生,刚刚我们在监控中注意到,您在离开相关人员的办公场所之后,又驱车来到山脚下,在路边做了约十五分钟的停留。期间,您曾出入正在紧急防汛的Hidedusk酒吧,而后空手离开——您是去做什么的呢?”
方峻茂愣了两秒,表情一紧,眼神一飘,动作却不变,且迅速将这一点异常也藏好,手指微动,笑得愈发自然,说:“警官,那酒吧我有投资的——去提醒店员一定做好防汛工作,也是我分内之事吧?”
他轻轻一抬下巴,颈上美人肌一显,更显傲气。
——是吗?
——无论是否,这人终归不简单。
穆百之指腹轻叩桌面,在心中下个颇具深意的结论。
面上,她却只点点头、含蓄地露出个微笑,说:“好的,感谢方先生的配合。没问题的话,在这里签个字,就可以离开了。”
心口不一。
方峻茂接过来,瞟上一眼,推推眼镜,便一挥手,迅速而熟练地迅速签上名字,笔一放,跷着的腿利落一放,便轻快地起身,翩翩然笑着挥手,便蝴蝶似的飞走。
花衬衫亮得晃眼。
穆百之叹口气,揉揉眉心,考虑下一步动向。
眼光一撇,却在角落里,瞥见个不属于专案组的身影。
她蹙眉,凝眸,第一反应,是在记忆中确认此人身份。
丹凤眸,高颧骨,面若佛子,神情与相貌,一同静如雕塑。
——真的是他。
那个12·7案后精疲力尽、元气大伤,最终选择主动离职的“警队之光”,那个入职公安大学一年后、又被重案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劝回来的警队顾问!
穆百之四下看看,走近两步,疑道:“王了老师?——您……不是隔壁队上的吗?”
王了早看到她,并未受惊,此时姿势不变,淡淡地说:“是,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穆百之奇道:“什么意思?”
“我想调到你们这里来,所以先来踩踩点。”
王了诚恳地将理由道出,向后一靠,抬起脸来,平静地同她对视。
如风平浪静的海面,广袤无垠,却又危机四伏。
穆百之一愣,分明是俯视,却恍若有种立在佛像跟前、仰望佛面的渺小与虔诚。一秒,两秒,又一个翠绿的世界,从窗外枝头上飘飘然坠落。
一米,是神与人浓缩了的千万年间隔。
她手心没来由地冒出汗,热躁一起,本能地说:“重案组未必放人。”
王了闻言,笑笑,依旧平静,说:“有什么可不放的,腿长在我身上,我倒不信,要是我一门心思往这里来,杨羽还会时时刻刻盯着我——一回,两回,时间久了,自然就不会管了。我有这个耐心,他可未必。”
倒是有道理。
穆百之点点头,目光顺理成章地移开,不再向下问。
毕竟,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去查方峻茂与酒吧之间的关联。
顾问来与不来,是他自己的事,并非工作,大可不必在意。
王了见她要走,倒来了兴趣,唇角微扬,随手整整袖口,颇好奇道:“不问问是为什么?”
穆百之被他叫住,驻足,奇怪地看他,反问说:“干嘛要问为什么?”
“你就不好奇吗?”
她迟钝地思考两秒,好容易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意思,说:“好奇?——好奇这个干什么?”
王了笑笑,同样移开目光,抿唇,又摇摇头:“算了,不重要了——忙去吧。”
穆百之并不纠结,闻言,眼前一亮,调整方向,立刻便奔向自己的工作岗位。
——工作狂。
王了愉悦地徐徐起身,整整衣衫,拂袖而去。
一小时后。
林丛等人自玉藤山匆匆赶回来,头等大事,便是先将情况一一同队上的战友们分享。
最重要、最特殊的线索,其实只有一条:
“——所以,此人是因斩首而死,不是被毒死的?”
林丛点头,说:“是。至于有没有硫喷妥钠的功劳,还得等化验结果出来。”
喝了口水,将面前人们扫视一圈,见无人有事要问,他于是一面拧着杯盖,一面望着穆百之,问:“方峻茂那边呢,有什么线索?”
“经查证,方峻茂此次前往玉藤山风景区,确实是早先与景区方面负责人联系好的。他所说的酒吧投资情况也属实。但——”
穆百之拖长了最后的转折词,意味深长道:“但是,自七月初、滕安一中正式放假以来,邢锐也曾多次出入这间酒吧。”
林丛来了兴趣,道:“酒吧营业情况呢,怎么样?”
“盈利情况还可以,吃了景区客流量大的红利。”穆百之从层层叠叠的文件夹里翻出一份,推给林丛,继续说:“但也基本就是旅客和附近居民才会光临。像邢锐这样,隔着七八公里、还要时不时驱车前往的,相当罕见。”
林丛大致将那印满时间、数字的东西翻着看看,搁下,又说:“他还有别的去处?”
“没有,酒吧只去这一家,偶尔晚了,会在附近的旅馆住一夜。我去问过,旅馆老板是他老相识,收费极低。房间里从未留下可疑物品。”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元呈迅速探出头来,林丛留意到,他似乎颇震惊于自己方才的发现,连呼吸频率都加快。
“指纹检查结果出来了。”他说。
“花房里那把铲子上的指纹,是方峻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