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远冷哼:“那我便不担心了。”
他一身玄衣,剑穗亦是墨色,唯有一张脸煞白,宛若黑无常要索人命。
鄢凤则如临大敌,以为他真要动手。薛远在集贤楼十八学士中排行十五,打小跟着韩九爷,放眼永兴堂,无人是他敌手。
然而薛远异常平和。
“徐老板招猫逗狗,日子过得舒坦。”
“贤弟提醒我了,前两个月在集贤楼的小子很是讨人喜欢。下回见着九爷,我求求他老人家,让那孩子给我做侍童。”
薛远回忆了下,徐应知提到的人是宋新舟,跑堂的时候曾被他调戏。
“小儿回家考试去了,不在楼里。”
“可惜!”
“等思狂回来,我问问他乐不乐意。”
“怎么着,那小子卖给他了?”
“思狂拿他当宝贝,恨不得揣兜里。换旁人去要定是不行,徐老板你就不同了。他为了治你的病费尽心思,以他的性子居然能舔着脸主动结交那王大夫。偏偏王预又是个不安生的主,每每惹事,还得来绍兴替他擦屁股,一连数年如此。你俩的交情可见一斑。”
徐应知捋了捋胡须,叹道:“话说到这份上,要是还抢他的人不成了白眼狼?徐某自己都听不下去。”
薛远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
“思狂都觉得棘手的差事,青岚这回出了差池,不能全怪他。二姑娘早觉得他应付不来,责任全在九爷。”
鄢凤则连忙应和道:“是是,那你今儿寻他……”
“他把九爷和我的脸都豁了出去,我亲自问问他,不该吗?”
“应该,应该!”
鄢凤则听他口气缓和,心头一块大石刚放下,就听徐应知在一旁念叨:“确实,好好问问,别动手,否则九爷得被人讥讽继室不贤……”
薛远额头青筋一跳,缓缓道:“他人呢?”
“文轻,我不骗你,他真不在永兴堂,”鄢凤则拍着胸脯道,“我可以对天发誓。”
“在集贤楼二十三分堂里,鄢老板出了名的斯文良善,你的话薛远轻信。就算不在永兴堂,只要人在绍兴,永兴堂一定知其下落。半个时辰,够不够?”
鄢凤则明白不好再推诿,让两人坐会儿,自己去后堂吩咐。临走前他特意向徐应知使了个眼色,暗示对方莫多话。
徐应知要是能听话就怪了。
“九爷最近安好?”
换作平日,薛远断不会有什么想法,可近日甚嚣尘上,到他耳朵里就变了味道。
他瞥了对方一眼,懒得回话。
不想人来了劲,屁股挪到他身旁。
“九爷丧妻多年,正值壮年……”
薛远的性子往难听讲叫不阴不阳,说好听是泰然自若。他转过头,摆明不想搭理。
“大姑娘二姑娘都有婆家,青岚已长大成人,九爷可以续弦了。我表嫂有个妹妹,也是绍兴人,岁数是大了点,但相貌品性俱佳,可以跟金爷说道说道。”
薛远在不耐烦中捕捉到徐应知话中一丝言外之意,终于拿正眼瞧他。
“徐老板怎么看出青岚已经长大成人?”
徐应知幽幽一笑:“老弟可认得千娘?”
“唤鱼楼的千娘,不曾谋面。倒是她的幼弟总是缠着思狂,听他抱怨过几次。”
“青岚到绍兴月余,常去唤鱼楼饮酒。”
薛远耸耸肩:“不稀奇啊!”
以青岚沉默寡言的脾性,他肯去风月之地多与人结交反而是好兆头。
“今早上没见着人,兴许昨晚醉酒。”
薛远闻言冷冷一笑,难怪徐应知要等鄢凤则走了才开口,这是给他指路呢。
徐应知见他听懂了,赶紧道:“我可不是出卖他!青岚毕竟年轻,江湖经验少。烟花之地多情风雅,只怕进去容易出来难。”
“他若不肯走,我抓回来便是。但愿我的脚程比永兴堂的人快。”
天色尚早,仅仅巳时,青楼自是不开门迎客。薛远在门口瞧见个打着哈欠扫地的小厮,上前攀谈。
他自称玉公子的朋友,唤鱼楼无人不识秦思狂,小厮很快告之韩青岚昨夜的确有来,没留意他找了哪位姑娘作陪。
薛远没继续追问,小厮拿了赏钱,请他进楼坐坐。
他笑着摆手——毕竟不是来捉奸,再说青岚大了,总得给人留点面子。
唤鱼楼前有个卖豆浆的小摊,薛远来时老板正准备收摊。他多给了些银钱,坐马扎上喝豆浆。韩三少行事光明磊落,即使知道薛远来找麻烦也不会从后门逃走,所以等着就是。
他与摊主闲聊,心里则猜测徐应知引自己到此的目的。
尽管姓徐的身上横竖找不出正经的地方,可就像他自己说的绝不会出卖韩青岚。
他本是集贤楼六合堂堂主,前些年因身患消渴症,把六和堂交给了钱渭。绍兴有位大夫擅治此病,徐应知于是回家休养。
提到这位名叫王预的大夫,真是一言难尽。他师承松江府名医杨迅,奈何吃喝嫖赌无一不精,被先生逐出师门赶回绍兴老家。然而世事不公,王预出自书香门第,家境优渥,不为生计发愁,学了一身本事不想着悬壶济世反倒整日胡作非为。
在一箩筐破事中,有一件尤为特殊。王预喜爱唤鱼楼的老板千娘。楼里姑娘就罢了,老板娘哪能轻易见着。幸好江南的青楼女子有不少都是玉公子的红颜知己,千娘亦在其中。
徐应知的消渴症缠绵,多年不散,医治起来十分麻烦。集贤楼有求于王预,秦思狂不得不三番两次到绍兴替他平事。玉公子的办事能力毋庸置疑,王预愈发离谱,今次竟惹上人命官司。秦思狂去了汉阳,九爷遂派青岚处理此事。所以薛远听说韩青岚人在唤鱼楼并不意外。
按岁数算,韩青岚早可以娶妻生子,就算他真上青楼找姑娘过夜也不稀奇。但徐应知故意要来他瞧,必有蹊跷。
半个时辰里,陆续有男子走出唤鱼楼。有大腹便便,衣着华贵的财主;有年轻清瘦,脚步虚浮的书生;有目光矍铄,一看就身手不俗的江湖人士;甚至还有满身酒气,衣衫褴褛的邋遢醉汉。小小青楼,当真三教九流汇聚。
又过去一刻,韩青岚现身了。
薛远的算计没有错,可惜有些许误差。
戏谑的笑容消失殆尽,他闻着三少身上的浓重酒味,脸上布满疑惑与震惊。
因为少年身上的气味同先前走出的醉汉一模一样。
韩青岚揉揉眉心,注视眼前的不速之客好一会儿才倒吸一口凉气,惊觉大事不妙。
摊主给年轻公子端去碗豆浆,又支起个马扎给他坐,面上笑容满满,心里琢磨今日铜钱挣了不少,就是不晓得何时能回家。
“喝碗豆浆,醒醒酒,暖暖身子。”
薛远语气平淡,话都是关心人的好话,听起来却甚为别扭。
韩青岚此刻神志清明,当然知道对方想的什么事。
“青岚只是跟朋友多饮几杯酒,并无其他……”
薛远手肘支在膝上,握拳托腮,上下打量面前人的衣着、头发,尤其是发带。
韩青岚突然说不下去。
一碗豆浆饮尽,他踟蹰要不要开口。
“近来发生不少事……”
“嗯,继续,我听着呢。”
“此地人多眼杂,青岚以为……”
“光天化日,话才能敞开说。”
韩青岚叹了口气,放下了碗。
王预身为名医杨迅的徒弟,二十多岁已在江南小有名气,十分了得。然而他在集贤楼名头更响。今次惹了人命官司,韩青岚奉九爷的命到绍兴了解事情缘由。
七月初二,绍兴风雨大作,吹倒了唤鱼楼后院的樟树,压坏围墙。初三夜里,王预竟然从损坏的墙头爬进楼里。当夜恰有一名护院脑袋遭击打被杀。
县衙捕快推断王预夜闯唤鱼楼,被护院发现,一时慌张杀了人,于是将他收押。
王预辩称没有杀人,承认自己想见千娘才爬进院里,进去时护院已经死了。无奈当时风大雨大,院里没留下什么痕迹。况且那两日唤鱼楼没几个客人,找不到其他有嫌疑之人。最为关键的是死者百会、章门两穴有被击打的痕迹,唯有学医或精通武艺之人能做到。
听完来龙去脉,薛远感叹分明是一桩铁案!
韩青岚到唤鱼楼查访,第一个接近的便是千娘的弟弟阚君宜。
阚君宜爱慕秦思狂,有这层关系在,与他攀谈较为容易。
说到此处,韩青岚眼神闪躲。
薛远觉察到他接下来要讲的事情非同小可,耐心聆听。
阚君宜从姐姐那儿听说秦思狂有了心上人,和人家形影不离。他心里难过,向韩青岚询问是否有其事。韩青岚当即责备他胡言乱语,如果形影不离就是一对,薛远侍奉韩九爷左右,难不成两人也有一腿?
没想到消息自阚君宜嘴里一传十十传百,薛远乃是九爷男宠的流言迅速传遍江南。事实上远不止江南……
薛远默默地轻轻地放下手里的碗,回头望了眼唤鱼楼,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小摊老板昏昏欲睡之时,面前两位公子终于起身,年长者对年轻那位柔声道:“剩下的话回家再说。”
鄢凤则左手打算盘,右手执笔,眼睛远眺,在布店门口盼望许久,好不容易等回了薛远与韩青岚。
少年一脸疲惫,实在不出所料。倒是薛远心绪平静,全然没了出门前的愤怒。等着看热闹的徐应知同样意外。
薛远让青岚进屋洗个脸,拜托鄢凤则给三少煮碗醒酒汤。
韩青岚目光清明,显然没有宿醉。待二人一离开,徐应知跃至薛远跟前,目光炯炯。
“昨儿他真跟人过夜了?”
“尚未谈及此事。不急,等会儿再问。”
“那谈的什么?”
薛远将韩青岚的话复述一遍,徐应知思索良久,问道:“虽说无意,但此事算他一手造成。这般败坏你的名声,你不生气?”
薛远嗤笑一声:“半真半假的话,何须置气。思狂和岑先生是知己,我与九爷是主仆,二者并无关联,怎会一起说道。”
“既知假话,为何不继续问?”
“集贤楼若有一石刚正不阿,三斗在郭爷,三斗在青岚。他选择骗人,那一定关乎九爷,是不能说的事。我不用知道,更不想知道。
徐应知听罢,用力拍了下薛远的肩膀,大笑道:“真不愧是九爷的贤内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