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往年,法门寺今年办得庙会可谓是隆重的多,不仅有斋会、俗讲、戏剧伎乐演出,甚至在沿着碧湖的那条街上还设了开场。传言,晚上还会有灯会,连街禁时辰也因此后置了。
景清幽方才若不是眼花的话,那人就是应祉。今日倒是也有世家公子来祈福求愿,他不至于见到却装作没见到,不打招呼吧。
罢了,他俩无关联于景清幽而言才是最安全的。
阁楼上吊着的古钟发出沉闷悠扬的响声,老僧站在神坛边,对着众人宣读佛经。
处于圣地,无关皇子贵勋,还是平民百姓,于寺院净地而言,众生皆平等。殿前诵读的名僧传闻与拥趸者遍大燕的苏文人是故交好友,他一言,众人皆静心聆听。
景清幽突然觉得不对劲起来,皱了皱眉头,这里味道很奇怪,按理说,佛院里大多弥漫着香火味儿,可法门寺的香火味儿很淡。可作为长安城中香火最为旺盛的寺庙,檀香应是最浓的才对。
难道其他佛寺的更淡?
低垂的人群中,景清幽微微抬起了头。环视寺庙周身的建筑,发现法门寺位置倒是处得极为巧妙。寺院毗邻绿林山,东南处便是碧湖的一隅。难怪香客多会于此,怕是夏日集聚在此地,受这湖风的吹拂,应该也不会燥热吧。
景清幽张望的姿态被老僧注意到了。
“这位檀越,为何老身诵读时要东张西望?”
霎时间,所有目光齐向景清幽看过来。顿觉惶恐,景清幽忙致歉:“弟子失礼。”
“既然如此,那檀越可否上前来替老身回答一问题?”
众人不解,老师父为何找她解疑惑?难道出家人还有看不清的俗世困惑?
景清幽越过众人,缓步走上前,恭敬地相望,不知老师父要问什么。
“檀越可是前不久勘破了长安连杀案的景郎中?”
“老师父认得我?”景清幽着实惊讶。
老师父和蔼一笑,道:“圣上向整个大燕子民赞扬了第一女探手,现下谁人不知谁人不识。既如此,老身想问问景大人是如何有胆量向男子为官的世俗提起抗争的?”
闻言,众人皆一愣。有的人向景清幽投去了好奇的目光,而陆姝等着看笑话呢。
不知这老僧的问题是坑还是单纯的疑惑。
应祉在人群的最后方,望着前人的动静无言。他是被母亲硬拉过来的,偷偷躲在了人少的地方。
深深地望着台上的景清幽,她今日有些与众不同,很少见她着女装,平日里官服看惯了,突然一身衣裙倒不习惯了。她一身素雅,像是过往的锋芒俱被收敛了,添了些柔和。
老僧见众人被唬住了,笑着继续说:“出家人为尼,需得舍弃世间牵绊,忘却诸多烦恼。世间的纷纷扰扰已被滤净才可皈依佛门,景大人自是不至于忘却尘世,但又如何走了与世间女子不同的路呢?”
景清幽莞尔一笑,娓娓道来:“弟子何至于与世俗做抗争,不过是巧运罢了。碰巧身子好转遇上了圣上开放女子科考,蒙幸拜官,再蛰伏两年得到大理寺同僚相助才能破获此案,实属上天眷顾,圣上恩惠,弟子才得此殊荣。”
一番话说的不自傲,也不妄自菲薄。
老师父点了点头,“景檀越,可否为此次庙会点一炷妙香。”
景清幽接过一旁小沙弥的香,缓步上前插入神坛里。手掌合十参拜,礼成后便退了下去。
庙会的一应事宜早已准备妥当,诵读佛经结束,之后便是任众人随意。
自景清幽上前去,一人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那人一身青蓝色圆领窄袖袍衫,右手半握于腹前,面上始终温和带笑。如那话本子里的如玉公子,衣袂翩翩。
宋如许瞧着景清幽下来了,深呼吸一口,走上前去。
“景大人留步。”
一陌生男子倏地拦住了景清幽的去路。
“这位郎君是……”景清幽只觉莫名,她根本不认识此人。
宋如许淡笑行礼,介绍自己:“景郎中不知晓鄙人实属正常,下官乃侍御史宋如许。”
原来也是朝中人,景清幽回以同礼,“宋御史。”
贸然打扰,多有得罪。但宋如许亲眼见到仰慕已久的景大人,实在是情难自抑。
“景大人,恕下官将内心积攒的一番话说与您听。”
瞧面前此人脸色紧张的模样,景清幽倒是好奇了,“宋御史直言无妨。”
闻此,宋如许欣喜万分。“景大人,您虽为女子,但却心系天下,愿以身为天下女子开辟一条前人未经之路,下官实在钦佩!我等身为男子,却远远不及景大人的气魄与胸襟。”
宋如许一番赤诚肺腑之言,确实听着颇具志气。
可……他说得是她吗?她也没做什么啊,怪像捧杀她。
景清幽怔然曰:“多……多谢。宋御史谬赞了。”
不管怎样,景清幽听着还是抒怀感慨的,毕竟宋如许是首位夸她的外男。是否是真心的话,她还是能辨别的。
一旁的角落里,站立着一个人。应祉方才听完了她在老僧面前的整段言论,也瞧见了她和一男子此时站在一起。那不是宋如许吗,他和景清幽聊什么呢?俩人之前认识?看起来俩人聊得还非常畅快。
缓步过去,悠然自若,“悄然”经过。
“景郎中?好巧,你也在呢。”
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俩人被他打断了。
二人异口同声道:“应少卿。”
应祉点了点头,装作不经意地询问:“你二人认识?”
“刚认识。”
“认识。”
应祉:“……”
宋如许见话头不对,忙解释:“景郎中不认识下官,但是下官早已听闻景大人的赫赫功绩。”
景清幽偷偷翘起了嘴角。
虽已深秋,但应祉感到莫名的燥意。沉着嗓子,道:“景清幽。”
话音刚落,景清幽一抬眼,俩人目光无意中对上了。从对方的目光里回忆起前夜的片段,簪子,下巴上的伤口,还有失控的她……
回神过来,她才忆起她弄伤了他。视线下移至他的嘴唇下方,已经结痂了。不知又想到了何处,景清幽脸上竟出现了鲜有的红晕。
应祉的目光随着她游走,看她愣神的样子,应是在瞧自己脸上的痂。
“阿祉!”远处的谢乔朝这边挥手。
声音惊动了二人,俩人皆从回忆中醒过神来。
应祉未作一言,含有深意地瞧了景清幽一眼,转身走了。
景清幽眼神闪躲,向宋如许作别后也走了。
望着俩人各自远去的身影,宋如许眯了眯眼睛。俩人方才的气氛不对劲,难不成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谢乔喊应祉过去,自是有她的用意。今日不少世家娘子都来了,特别是前些日子她已相好的陆家阿姝。若是直接在这儿让他俩看对眼了,那真是顶好了。
“阿祉,为娘今日给你一个惊喜哦。”谢乔笑颜相迎,期待的眼神里蕴含着应祉看不懂的事。
惊喜?应祉脑子里闪过前不久阿娘的话——为娘为你相中了一门好亲事。
正想直截了当拒绝,可是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应祉不言,谢乔便当他是同意了。
“走吧,陆夫人她们在伎乐演出那边,咱们去见一面。”
谢乔还是有点担心阿祉那性格吓到人家姑娘,耳提面命叮嘱他:“你等会见了人家姑娘,可不准再板着那张严肃的脸。”
应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佛塔旁搭了个台子,严肃庄重的青铜乐器位列一排,飞天舞女身姿轻盈,舞姿曼妙,台下人看得如痴如迷。
据说这舞蹈是从西域传进来的,弥天梵音衬托下,舞娘们如神女降临人间,普爱众生。景清幽随蓝识去高昌游历时,亲身感受过这舞蹈,此时的她再次见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想到蓝识,景清幽的心头便笼上阴沉抑郁,美好的回忆也只能惹人烦忧。
“阿娘,我想一人去走走。”
身旁的苏凛柔见女儿脸色不对劲,关切地问:“怎么了?”
过往的经历景清幽几乎没对家里人提过,自是不想爹娘担心。随即转换心情,笑道:“我无事,只是这儿人多了,有点闷,我去走走散散心。”
景清幽一走,景清雅就心痒了,她若是一直跟着主母和大嫂,他如何寻得与外男接触的机会。一想到方才太子与公主身后的那群锦衣华服,偷走的胆子更大了。
趁着主母与大嫂聊得入迷,景清雅踮着脚,趁机从后面偷摸溜走了。
景清幽走下阁楼,心不在焉,无意间撞到了一人。
“抱歉。你没……阿涂?”
阿涂抱臂抬起下巴,揶揄她:“我方才就见你走路撞了一人,怎的下台阶了还这般心不在焉,万一摔下去了,腿直接给你摔折了。”
哪有那么夸张,她一有武功的人怎可能摔伤。郁闷的心情倒被他一扫而空了,嗤笑道:“你怎么也在这儿?这些演出你在高昌时,怕是早已看腻了。”
“不不不。”阿涂直摇头,“伎乐是雅,怎会腻呢?”
“噗!”景清幽直笑他,“你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竟然还欣赏起雅了?不怕人说笑话。”
“只有你笑我,谁敢笑我。”
“是是是,多谢你,本来有点低落的,见到你坏心情没啦。”
听此言,阿涂笑容骤然消失。“你触景生情了?”
蓝识他是见过的,高昌时,他就觉得她们二人相处起来的氛围奇怪。年纪上不可能是母女,又不是姐妹,也不像主仆。
景清幽既照顾着她的身体,又顾及她的情绪,可是又不像是仆人对主子的百依百顺,甚至有时候俩人还互相发起脾气。
他去问景清幽,景清幽只说:“她命苦,才碰到了蓝识。”
蓝识身子骨弱,他在高昌时便看出来了,当初就是因为蓝识的身体状态经不起奔波,他才帮忙将她二人送回了大燕。
突然,风和日丽的某一天,阿涂收到了远在长安的景清幽的来信,信上说蓝识已逝。
景清幽不是情绪外露的人,但这一封信里,短短四列,他竟读出了空洞与哀伤。他才知,她嘴上有多嫌弃蓝识,心里便有多伤心蓝识的逝去。
经他这么一问,景清幽肯定不会承认了,“有什么可触景生情的,我只是想到了不久前的案子罢了。”
阿涂笑着摇了摇头,不拆穿她。
“那你是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
“陪你去。”
二楼观景位置好,越来越多的人往楼上来。景清幽和阿涂二人逆着人群下去,人挤着人,景清幽已经努力往右躲避了,可还是有人往上撞。
“哎哟~”
“公主!”几个人大声道。
景清幽仔细瞧过去,是伊怜公主?!
“大胆!撞到公主了还不请罪求饶?”伊怜身旁的宫女大声呵斥。
景清幽不语,方才分明是公主自己撞过来的……
公主在一旁捂着额头,“哎哟”叫唤。
“景清幽你别以为仗着母亲对你的喜欢,就敢对本公主放肆了!你速速向本公主请罪!
本来忙着去抢占最佳观景位置的人,此时全驻足看热闹了。
景清幽皱着眉头,想不到公主有如此跋扈的一面,正准备解释,一旁的阿涂先开口了。
“分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干何要赖在他人头上?莫不是想冤枉他人?”
伊怜一听,彻底恼怒了,“你是谁?”上下轻蔑地扫视了来回,不屑道:“就凭你也敢对本公主如此说话!”
阿涂不屑一顾,“阿幽我们走。”
“你们给本公主站住!”伊怜向一旁的几个太监使了眼色,那几个太监立马上前拦住他们。
阿涂对着景清幽说:“你先走。”
不知怎的,明明不是她的错,可她还是走了。景清幽觉得奇怪,不知她是怎么得罪伊怜公主了,她总觉得公主对她有莫名的敌意。
阿涂一人拦着所有的小黄门,公主恼羞成怒,“你们干什么吃的?竟然眼睁睁地看她跑走了!”
“哧——”
伊怜叉着腰拧眉看他:“你笑什么?我可是公主,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是公主又如何?就你这样的,像个公主吗?”阿涂眼里充满了嘲讽。
什么?!他竟然质疑她不像个公主!她何时被人这般嘲讽过?
“你叫什么名字?”伊怜努力压制一腔怒火,但她发誓,她绝不会让这个人好受!
嘁~竟说些威胁唬人的话,“我叫阿涂,家住怀远坊,任殿下来访。”
完全不理会她们的反应,阿涂径直绕过众人走了。
公主一旁的嬷嬷细声安慰道:“公主,咱不和一群小人一般见识,刚那人,奴见他发色微卷略黄,再观他面相,听他说话,奴猜测他可能是胡人。”
伊怜嘴角往下一撇,噘嘴生气,“本公主知道!我就是猜到他可能是胡人,联想到事情闹大了,可能影响两国交好。本公主生气归生气,不至于大局不分。”
嬷嬷立马谄媚道:“公主明事理。”
伊怜提起裙摆,赶忙过去从楼下俯视,几个侍女看着公主往护栏去了,心提到了嗓子眼。
扫视一圈,原来景清幽一人往伎乐演出那边去了。伊怜忍不住思考,她是怎么认识胡人的?